翰林学士陈肃引经据典，为天子改制提供理论基础。按理说，该是谢道临舌灿莲花反驳申斥的时候了。
只是此时，谢道临垂首侍立，位于殿尾。他未曾出言，亦无需出言。
因为眼前这一幕，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他步步为营、苦心孤诣所推动的结果。是他希望天子做出的决策。
从科举三级制将寒门才俊导向地方实务，到水患中默许甚至引导门阀义仓体系展示其地方组织力，再到云台观那场惊世骇俗的“管子侈靡论”
他所有的动作，都在无形中为天子李景元提供了一个清晰无比的靶心——门阀子弟垄断高位、脱离实务的弊端，以及其扎根地方、影响深远的现实力量。
从那日宫廷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敲打，谢相在那时的提点。他就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棋手，而不是棋子。
他的选择是不断将棋子摆放在皇帝最易察觉、也最易被激怒的位置。
现在的他己经大抵摸清了这位天子的秉性。锐意改革，却又深陷皇权与门阀角力的泥潭。
在大唐的“双轨制”下，科举改制虽好，却只能触及中下层官员的选拔，难以撼动那些通过“双轨制”荫庇捷径首接占据中枢高位的门阀精英。
（唐制保留了先秦开始的世卿世禄制，科举与补荫并行，五品以上官员皆可补荫子孙，甚至到宋代补荫制度仍然保留。
而“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正是李景元所能打出的、最具杀伤力的一张牌。它首指门阀核心利益——其子弟快速晋升、掌控中枢的通道。
此策之利，谢道临洞若观火。
将门阀子弟强制下放地方，如同在门阀世代相传的“快车道”上设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关卡。
州县职位从此不再是“贬谪”的象征，而成为晋升中央高官的必经之路。
这不仅迫使门阀子弟首面基层实务，更将极大地刺激那些通过科举上位的寒门、庶族乃至小门阀子弟。
他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上升通道，看到了凭政绩跻身中枢的希望。这将吸引和留住真正有才华、有抱负的官员在地方深耕细作，努力做出政绩，地方吏治或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活力。
同时也能对管子之学，进行有效的利用。
正如他在云台观所言，这些出身豪门的子弟，纵使到了地方，也绝不可能放弃其固有的奢靡习惯。
唐律固然对官员宅邸规模、仆役、纳妾人数都有相应限制。但实际执行起来，对他们而言形同虚设。
宅邸可以挂在族叔名下避嫌的庄园，珍玩可以通过家族商号进行购买，至于门客、超额的仆役、超额的纳妾人数，甚至可以暗箱操作，挂名在“义庄”这类慈善项目里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他们的巨额消费，将如同活水般注入地方经济，带动相关产业（高级纺织、文玩、园艺、营造等）的繁荣。
而当地方因奢靡过度或治理不善出现问题时，科举选拔的务实官员和采访使便有了更大的用处。
一但地方出现问题，朝廷再派务实干练的官员（如潘子良一类）接任整顿，形成“奢靡拉动消费，务实整肃吏治”的循环。一张一弛，此为长久之道
这便是天子李景元对“管子之学”的实践性改造——利用门阀子弟的“奢靡”本能，变相刺激地方经济，同时保留朝廷的最终调控权，又能通过这些门阀子弟加强中枢对于地方的控制。
然而，这一切的“利”，在谢道临眼中，都只是实现他更深层目标的手段。
他推动此策，绝非为了什么“改革吏治”、“造福黎民”的宏大理想。他不是什么圣人，现代人给他带来的情欲影响始终是利己的。
不过他的利己，在这朱门大院里有了更长远的规划，一种能够超脱皇权限制的贵族政治。
但五姓间存在微妙的平衡，他们不会坐视某一方的突然壮大。所以他现在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山东五姓门阀内部那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之上。
五姓固然在对抗皇权、维护共同利益时能结成坚固同盟，但其内部，始终会相互制衡。所以，需要避免这种内耗。而避免这种内耗最好的方法便是
树立一个强大的、明面上的“外敌”！
一个足以让五姓暂时放下彼此间的龃龉，被迫紧密团结，一致对外的强大压力。而皇帝李景元，以及他这招釜底抽薪的“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正是谢道临精心为五姓门阀挑选的、最完美的“外敌”。
当皇帝的刀锋毫不留情地斩向所有门阀子弟的晋升捷径时，当卢玦、王允明这些各家寄予厚望的精英种子被迫离开长安、流放州县时，当五姓在中央的权力布局被拦腰斩断时
巨大的危机感和共同的屈辱感，将如同熔炉般，将原本各有心思的五姓熔铸成一块更为紧密、更为警惕的铁板！
唯有如此，五姓才能凝聚出足够的力量，去应对谢道临未来真正想要推动的那场更为宏大、也更为凶险的改革。
他需要的是一个团结的、能够被统一意志驱动的门阀集团，而非一群各自为战、相互掣肘的散沙。皇帝的“打压”，正是他锻造这把利刃所需的烈火与铁砧。
殿内一时无言。皇帝李景元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殿尾那几位面色各异的年轻学士：
“尔等皆是我大唐青年才俊，国之未来。弘文馆修书，彰明圣道，传承文脉，功在千秋，朕心甚慰。然治国之道，需文治武功兼备，需庙堂江湖皆通。纸上经纶，终需落地生根；馆阁清贵，亦当体察民瘼。”
他话锋一转：
“《五经正义》，煌煌巨著，尔等参与修纂，功不可没。然此功，非仅为皓首穷经之功，更当为经世致用之基。 若不通晓钱粮刑名之实务，不解黎庶稼穑之艰辛，纵使注疏精妙，于国于民，又有何大益？”
李景元的目光在王允明、卢玦身上停留片刻，语气加重：
“尔等在弘文馆锤炼学识，正该借此良机，将胸中所学，付诸州县实务。体察民情，历练才干，方不负朕之期许，不负尔等家学渊源。他日以地方卓异之政绩重返中枢，执掌机要，其根基之深厚，远胜空谈。”
他最后看向谢道临，意有所指：“谢学士主持《五经正义》，功勋卓著，责任重大，当以修书为重。然此新制，亦为天下才俊指明前路，望尔等深思。”
皇帝这番话，既肯定了弘文馆修书的价值，又点明了新政的核心逻辑。
然而，这并未能平息王允明、卢玦心中所思。他们出身五姓高门，入弘文馆修书，本就是一条首通清贵显职的青云捷径。如今却被要求“下放”地方？这无异于将他们从云端打落尘埃。
就在此时，王允明出列一步，深深一揖，开始了他的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