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内朝结束。
李景元端坐于紫宸殿东暖阁内,看着一份来自山东采访使张伦的最新奏报。
奏报中详细描述了地方豪强利用“义仓”体系进行土地兼并的新手法,以及州县官员面对山东郡望时的妥协。五姓在士林中的清望,影响着大唐的每个角落。
这份奏报,正是他在延英殿抛出议题的现实注脚。
他锐意改革,但这些时日也让他更清晰的知道,大唐这艘巨轮,如今不是他李景元一人掌舵便能轻易转向的时代。
三省六部的庞大官僚体系,门阀盘根错节的势力,织就了一张坚韧的网。
任何涉及根本制度的变革,都必然触动这张网上的无数节点,引发连锁反应。强行推动,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弹,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急不得。” 李景元心中默念。程静的劝谏也让他清楚,帝王之术,不在于一时的雷霆万钧,而在于润物无声的渗透与引导。
“程监。”他轻声唤道。
“臣在。”
“翰林院、吏部、中书省、门下省关于延英殿所议‘历练’之策的研讨,你着人留心着。各方有何建言,有何顾虑,尤其是弘文馆、国子监那些饱学之士的看法,都要及时报朕知晓。”
“遵旨。”程静躬身领命。他明白,皇帝这是要将“新政”置于阳光下,让各方势力在规则内进行博弈,而他则高踞其上,静观其变,择机而动。
李景元的目光重新落回张伦的奏报上,眼神锐利:“另外,山东那边,如何了?”
“回陛下,张中丞在地方推行清丈、限息、拆毁私堰诸事,阻力重重。地方豪强阳奉阴违,胥吏推诿搪塞,更有甚者,煽动乡民以生计为由阻挠成效虽有,然进展缓慢,且怨声渐起。”程静如实禀报。
“嗯。”李景元并不意外。他沉吟片刻,道:“传朕口谕给张伦:‘事缓则圆,勿求速效。查实不法,当以雷霆;安抚民生,当以怀柔。凡涉地方豪强巨室,证据确凿者,可密奏于朕,不必急于处置。
这道口谕意味深长。它既给了张伦继续查办的权力,又要求他放缓节奏,更暗示了处置地方豪强需要更高层面的决策。
这无疑是在给山东地方的门阀势力施加持续的压力,却又避免在“历练新政”尚未落地的敏感时期,引爆更大的冲突。
“与其强攻,不如借势。” 李景元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谢道临在云台观那番惊世骇俗的“管子侈靡论”,虽然无法公开推行,但其核心思想——利用门阀的奢靡消费带动经济、安抚上层、消磨其政治野心——却给了他极大的启发。
他不能公开鼓励奢靡,但他可以默许甚至引导。只要这些门阀子弟在地方上的“雅奢”消费,不逾越礼制(至少在明面上),不激起民愤,他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让他们的财富在享受中“合理”地流向底层工匠、商贩,带动地方经济。同时,利用采访使张伦这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持续地、缓慢地切割他们的非法利益,温水煮青蛙。
而对于“历练新政”,他的策略同样清晰:以“探讨”之名,行“造势”之实。
李景元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苑深处:
三省议处的口水,要让他们吐,吐得越多越好。张伦在地方的刀,要让它悬着,悬得越久越好。”
“朕不急。朕有的是时间。朕要让他们在争吵中疲惫,在观望中分化,在恐惧中妥协。朕要让他们明白,这‘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不是朕一时兴起,而是大势所趋。他们挡不住。”
很快,长安城的上层圈子里开始流传各种消息。
翰林院某位德高望重的老学士,在一次内部研讨中,盛赞“州县历练”对培养通才的重要性,引经据典,令人信服。
吏部考功司传出风声,未来官员考绩,将更加注重“地方实务经验”。
弘文馆内,关于“经世致用”与“皓首穷经”孰轻孰重的讨论也悄然兴起。
更有几位出身寒门、在地方做出实绩后被调入中枢的官员,被皇帝多次召见垂询。
这些看似零散的消息,无声地浸润着长安的舆论土壤。
皇帝并未强推新政,但“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理念,却通过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逐渐渗透进朝野上下的意识之中。它开始成为一种被讨论、被思考、甚至被部分人接受的“可能性”。
谢道临在弘文馆修书之余,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变化。
这位锐意改革的帝王,没有再选择硬碰硬的莽撞,而是采用了更为高明、更为持久的渗透战术。他正在用“润物无声”的方式,为那柄名为“历练新政”的利刃,打磨着锋刃,积蓄着势能。
而这一切,都在无形中,推动着谢道临的谋划。皇帝越是展现出其深沉的权谋与耐心,他对门阀构成的“威胁”就越真实、越持久,五姓构建一个同盟的可能性就越大。
毕竟,所谓清流,就是研究如何把对手清洗出去的流派。如果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外敌,那清流就要内部清洗了。
谢道临抬头望向长安城上空那片被宫墙分割的蓝天,看着更远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