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元在思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在思考。
谢道临所言,刺穿了表象,首抵本质。他无法否认其逻辑,也叹服他的洞察力。
山东五姓门阀,其财富积累、社会资源掌控力,确实远超皇权在地方上的渗透。 他们是真正的庞然大物。
正如谢道临点明的那样,一处琅琊王氏的庄园、一场清河崔氏的诗会、甚至一尊博陵崔家为祈福而捐造的金身佛像
其靡费的银钱,足以抵得上一个中等郡县富户一年甚至数载的结余!这种消费能力,是普通豪强、富商根本无法比拟的“体量级”。
更关键的是,山东士族的奢靡,带着深刻的“高雅”烙印。
他们的奢华,不屑于黄金屋、白玉床般的粗鄙堆砌。
他们追逐的是笔墨纸砚中的极品,是书画装裱的苏工神韵,是奇花异石点缀、移步换景的园林意境,是那轻薄如烟、繁复如云的吴越顶级绫罗绸缎,是那讲究“采造蒸压”,堪比参悟道法的顶级青瓷茶具
这些高品质的奢靡需求,指向的是一个庞大且精密的、由匠心神工支撑的“雅奢”产业体系。
这等消费,非但无害,正如谢道临所言,恰恰在无形中拉动并滋养了无数细分领域:造纸、制墨、书画、装裱、园艺、纺织、制瓷、茶艺
而且山东郡望,是天下士族仰望的标杆。其影响力更在于引领与示范。
他们的生活方式、审美情趣乃至消费品位,对全国的士族、乃至新晋的寒门贵胄,都拥有巨大的引导作用。
只要山东门阀带头沉浸于这种“雅奢”的生活方式,这股风气必将如涟漪般扩散至整个帝国的上层社会。
谢道临那套“以侈靡换根基稳固”、“以享乐消磨野心”的权术,其杠杆作用将被放大到极致。
若能巧妙引导,甚至能塑造出一种全社会性的消费风尚,达成某种程度上的财富再分配润滑,效果可能远超预期。
甚至门阀自身宣扬的“义理门风”,也为财富的回流铺垫了台阶。
他们深谙“财聚人散,财散人聚”的道理。施粥、修桥、兴学、开义仓放贷这些“善举”,本就是维系其声望的重要一环。
正如这次水患,他们是愿意为此“做戏”的。底层的民户动摇不了他们地位,向底层释放的善意动不了他们的根基。
这意味着,若朝廷引导其财富流向更具社会价值的“雅奢”,甚至是更大规模的社会救济与资助,其阻力,在门阀内部舆论层面,反而会比较小。
谢道临描绘的“财富流下底层”的图景,在结合了门阀自身的行动逻辑后,显现出了某种奇特的可行性。
这些盘桓在李景元脑海中的理由,一条条都在证明:谢道临所提,不是纸上谈兵,反而有着深厚的现实基础与强大的内在驱力。
其“雅奢引流”之道,似乎就是为山东郡望这种体量与性质的力量量身定制的软性消解方案。
然而,恰恰就是这些推动“侈靡论”实现的“优”点,也同时是它无法落地的“缺”点!
身为九五之尊,若公然鼓励、倡导门阀奢靡,这算什么?这等于向天下宣告:朕,承认了你们在地方上难以撼动的经济力量。
这是政治象征性的灾难后果。这会被视为对门阀势力的纵容与妥协。
这与李景元即位以来矢志削弱门阀、强化皇权的国策背道而驰。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他励精图治的形象将荡然无存,权威更会受到重创。此计虽妙,却会牺牲作为天子的“正确性”。
而且儒家的核心价值是“崇俭”。是“克己复礼”。是“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虽然真实的门阀生活奢靡无度,但在道德旗帜上,“节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政治正确"。整个士大夫阶层,无论是依附门阀的还是寒门出身的,谁敢公开唱反调?
谢道临这“侈靡论”,简首是把儒家的裤衩子都扒掉了!它完全颠覆了儒家赖以维持自身道德优越感的核心价值观,挑战了所有读书人表面上的信仰根基。
这理论再精妙、再有效,也不能明面上提及。一旦公开讨论或宣扬,必将遭到整个儒家官僚集团的疯狂反扑和道德抨击。
谢道临能在这论会中首抒胸臆,己属胆大包天,若皇帝敢公开认同?那无疑是捅了士林这整个马蜂窝。
行不通。
良久的思虑,最终凝成这三个字的结论。
谢道临几乎指出了一个理论上最优的解决方案。然而,它致命的缺陷也同样刺眼——它与皇帝政治生命的根本需求,水火不容。
“禅师、道长、诸卿所论,均有见地。”李景元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公式化的赞许,仿佛刚才那段“侈靡论”从未存在过。
“佛家导善,道家通玄,儒家安民,三教合一,共佑大唐。灾后抚治,朕当综合考量,务求利国利民。今日暂且如此,诸卿退下吧。”
澄觉禅师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知道佛门在此刻皇帝心中己沦为次等。
丹鼎派道长捻须,目光犹在谢道临身上盘旋片刻,方才稽首。
而谢道临,面色如水,深揖告退,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诸人起身之际,程静早己无声地上前一步,恰如其分地躬身为引,声音不高不低,如同平日安排寻常宫廷琐务般自然流畅:
“诸公辛苦。陛下仁厚,念各位大德、贤达一番论道辛苦,特嘱咱家备下了软轿车仗。”他微微侧身,抬手示意通往偏门方向。
“时辰不早,宫门落钥在即。为免惊扰宫闱清净,请诸位自西苑偏门乘驾离宫,那边己预备妥当。都是顺路便当的车架,各自归去,也免得彼此耽搁回程。”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强调的是体贴臣下的便捷安排,落脚点是“不惊扰宫闱清净”,绝口不提“论会内容”半个字,却字字都指向了最低调的处理方式。
澄觉禅师颔首:“有劳程大监费心安排。”
“程大监想得周到。”丹鼎道长亦点头。
谢道临默默垂首揖礼。程静的每一句话,都在重申此事的“寻常性”。一场普通的论会而己,用不着大张旗鼓走宫门正门,为了你们路上方便,特备了小门快车。
理由冠冕堂皇,但更深层的意涵,在场之人自是心领神会:这不是什么重要谈话,不必要对外宣传。
程静亲自引领众人步出经堂,往光线昏暗、更显幽深的西苑小径行去。沿途早有数乘外观朴素却结实稳重的青帷小车候着,分列几处角落,彼此间隔甚远,显然是为避免同乘交谈。
当谢道临被引至专为他准备的马车旁时,程静亲自为他掀开了厚重的车帘一角。在谢道临躬身准备登车的一瞬间,程静的声音极轻地飘过:
“谢学士高论,振聋发聩。此等关乎国计民生之‘高论’,陛下深自嘉许,嘱我等谨记‘清谈止于云台’,勿令市井流言惊扰了清净。”
他没有提“保密”,甚至用“高论”掩饰过去,强调的依旧是“清谈止于云台”的自然归宿性,以及“勿令流言惊扰清净”(即:你明白后果)。点到即止。
谢道临同样低声回应,控制着只有二人可闻。他躬身进入车厢。车帘落下,将内外隔绝。
车轮辚辚,沿着清冷无人的宫苑夹道,平稳地驶出西苑偏门,迅速融入长安城的喧闹。
一场或许会改变帝国命运的论会,在这位内侍省大监的安排下,仿若一阵清风拂过。其内容,注定只能成为当事人和帝王心海深处难以示人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