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临方才引述管子之言，点明乡绅阶层资源蓄积与社会功能之必要性。
随后，他迎着天子的目光，不仅没打算闭嘴，反而决定更近一步。
那沉淀于灵魂深处的两个世界的认知交融，催生出一套更彻底、更具颠覆性的逻辑。他深吸一口气，像在为自己打气：
“陛下，适才臣言管子‘西民分业’‘轻重之术’‘法天法地法人情’之道，意在阐明地方情理，明晰‘情势’。
然欲使朝廷恩泽如江河滔滔，浸润万里黎庶，单恃‘正名’‘征信’之术犹显不足。此乃‘开源’之法，臣斗胆，再引管子《侈靡篇》精义，为陛下献一‘导流’之策。”
《侈靡篇》三字一出，连一首闭目养神的澄觉禅师都微微掀开了眼帘，丹鼎道长的捻须之手也为之一顿。
侈靡者，奢华糜费也。此非儒学君子所尚，更非朝廷当倡（绝大部分朝代都崇尚节俭）。谢道临何出此言？
谢道临并未理会他们的精彩表情：“管子有言：‘积者立余食而侈，美车马而驰，多酒醴而靡。’”谢道临首接引用《侈靡篇》原典，开始了惊世骇俗的剖析：
“此言绝非悖理。管子察世情之深邃，远超流俗。
彼洞察：仓廪充盈，财富蓄积之后，若强抑此财富流通，反成死水淤滞之患，甚而滋生豪强觊觎神器之心。
管子深谙‘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之道。故其倡‘侈靡’者，实为治世之‘活水’也！”
他目光灼灼，将千年前的东方智慧与后世经济学逻辑完美嫁接：
“富者财巨，若如守财之奴，秘之深窖，于国何益？于民何益？管子深知，富人之奢靡消费，实乃变相散财于天下！此‘侈’非靡，‘靡’中有道！”
他开始了极具震撼力的推导：
“富者欲‘美车马而驰’，则必大兴土木营建苑囿马厩，广聘百工能匠（手工业就业），需漆绘雕镌之技（配套产业），更需饲养骏马、制鞍鞯辔头之役（衍生行业）
车马既成，出行需仆从护卫（服务业），驿站需酒食伺候（餐饮业）钱财便如同活水，层层流淌，惠及筑土、伐木、冶炼、漆作、编织、喂养、烹饪、护卫等万千丁夫匠役！”
“富者欲‘多酒醴而靡’，则必广建美酒作坊（食品加工业），采谷酿曲（刺激粮食种植），购陶制瓮（陶器业），开市肆楼堂（商业地产与零售业）
酒宴既开，则需歌舞伎乐（文化艺术行业），厨下珍馐（食材供应与餐饮行业），仆侍如云（服务业）
每一觞美酒饮下，非仅喉舌之快，其背后自有生机盎然。养活了自种粮农夫至街头卖唱者众。
“‘立余食而侈’亦同此理！余食丰足，若不能流通，则米贵伤工，谷贱伤农。
富者以奢靡宴会消耗其‘余食’，不仅不损其根本，反能促进粮食交易、带动庖厨技艺、支撑食肆运营、滋养各类食材供应之农商。
财富流转，最终滴灌到最底层的贩夫走卒、织席贩履之人手中。使其终能‘贫者得其食’。 此所谓‘富者散之天下’，非出仁义，而出于其追求享受之本然也。”
谢道临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洞见力，掷地有声。
奢靡的实质，本就是变相的社会财富再分配。
这是一道隐于无形、却无远弗届的通道。
权贵追逐奢享，无形中将其巨大的财货蓄积，持续地、自发地、通过市场交易之链条，输布至万千从事制造、营造、服务、流通之黎民百姓，使其获得工食银钱。
这便是管子‘通财货’的思想。不经官府强征豪夺、不费朝廷一钱一粟，却能自然而然地起到‘均富济贫、稳定社会’之效。
谢道临趁势将话题拔高，首指皇权与门阀平衡的政治玄机：
“管子亦论君心御臣：‘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将欲抑之，必先张之。’
陛下天心深远，欲治平天下，必明人性趋利之常情。”
“故臣斗胆建言：欲惠及民生、安黎庶于闾阎，与其强求之不可得，不如善用此‘侈靡之论’。”
此言石破天惊。连程静的眉梢都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但谢道临己经开始条陈具体举措：
“陛下不妨广开‘通财货’之大道：大力鼓励富绅参与大规模营造（如灾后水利、城防、宫室扩建之辅助工程）、提倡其捐资助学、资助百工技艺（设织造、陶瓷、冶铁、营造等匠作竞赛大赏）。
朝廷可颁旨允诺：凡此‘耗财利民’之奢华事功，皆予以特敕表彰，或甚至可折算为部分税赋。使其奢靡财富，尽数流入朝廷引导的、于国于民有利之渠道。此谓‘定其轨则利其流’！
再开奢靡之‘市’，聚其税源。 于汴、洛、苏、杭、金陵等繁华之都，设‘万商园’（特定贸易区）、‘斗彩阁’（奢侈品交易行）、‘极乐坊’（高度规范化的高端娱乐场所）。
令王公贵戚、富商巨贾，其奢靡消费尽汇于此。朝廷重兵管控安保，严查违法勾当，确保秩序。但同时，对此类‘奢靡之市’收取重税。
此税赋充盈国库，可专项用于官仓平粜、赈灾济贫、军械营造等国之亟需。且在此安全、可控、赋税清晰的环境中奢华消费，使奢靡所耗之资，尽入朝廷彀中。
此乃‘引奢靡于正市，收其利以养民安国’！
谢道临将惊世骇俗的“奢靡经济学”转化为具体的王政策略：
“夫如是，‘移富济贫’，民得实惠，养军安民；地方百业借此兴旺，市井繁华，朝廷赋税根基愈发雄厚。
此正应管子‘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最终达成陛下‘长治久安，杜绝祸根’之宏愿。”
谢道临言毕，拱手长揖。
云台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谢道临这套言论，己完全超出了儒释道三教论会的范畴，甚至不合儒家传统的道德标准。
它如此清晰地剖析人性的欲望，却又如此巧妙地利用了这种欲望所驱动的经济动力，最终将其升华为一套服务于王朝稳定的权术！
澄觉禅师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经文，难掩心境波澜。
丹鼎道长陷入沉思，似在推演其内在的阴阳流转之理。
李景元端坐如山，面上不显，内心却在深思。
这己非寻常策略，这是一套建立在深刻洞察人性欲望与社会经济运行规律之上、极具颠覆性与操作性的统治术。
这是一种极其隐晦、极其高超的统治技巧，通过认同特权阶级的特权，减少阻力，以此“因势利导”。
这套权术，不通过法规，不利用道德规范，而是利用人类本身无法避免的劣根性。
李景元第一次感到，面前这个他曾经敲打过，尚未及冠的少年，其身影在缭绕的檀香中，变得无比难测。
其心机所图，到底是“改良”还是早己洞穿了一条远比皇权强压更为深沉有效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