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周礼》亦载:‘遂人掌邦之野…以岁时稽其人民…简其兵器,教之稼穑。。国有者,赖于地方治理通达,吏治清明,方可收均平赋税、安民稼穑之效。”
谢道临话锋巧妙一转,紧接着点出矛盾:
“若强行剥夺地方乡贤经营之职分,恐致胥吏之手难以深入阡陌,反使其效大减。
以臣愚见,‘均赋’可急行于中衙,然‘正名’之后,其‘经营抚民’之责,仍需下放地方贤良,以保政令畅通,民心安定。
此所谓‘正其名而授其权’,使土地归属明确,民有所依;治理职责分明,官民皆安。”
“《春秋?公羊传》首句:‘元年,春,王正月。’
何休(东汉经学家,儒学大师)注云:‘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此非单指历法,实乃彰明王者正朔,一统政教法令之意。”
谢道临声音平稳,却借着公羊传将论题引向更深的层面:
“王者正朔一统,非为事必躬亲于阡陌之间,亦非欲尽夺地方生机之权。
此正应管子(管仲)‘令顺民心’‘与俗同好恶’之至理。牧民》开宗明义:‘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此一言,道尽天下治乱根本。”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在座僧道,最终落回天子御座方向:
“管子又言:‘西民分业定,国乃大治。
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各安其位,此乃社会昌盛之基。
农不守田则饥,工不制器则陋,商不通财货则匮,而士绅不彰其教、不维其序、不纾其困,则地方失其经纬,纲常堕于泥泞。
此非仅为管子之论,实乃商君虽严刑峻法以强秦,亦未曾彻底剪除地方豪族之根源。”
此论一出,经堂内隐隐有些骚动。澄觉禅师闭目养神,仿佛未闻;丹鼎道长捻须沉吟;天子的眼神则骤然锐利。
谢道临竟在此刻,当着皇帝的面,为门阀乡绅的存在价值辩护。而且是引法家先驱管仲、商鞅之言,作为儒学的佐证。
谢道临不为所动,继续阐述,将管仲思想具体化到当前:
“水患之后,灾民嗷嗷待哺,田亩荒芜待垦,人心惶惶待定。此间千头万绪,纵有日月普照,岂能顾万家灯火?采访使又岂能常驻一村一舍?
民间疾苦,其抚慰、其调解、其借贷周转、其生产组织、乃至宗族邻里之互助守望,皆需赖于地方有德、有财、有力之‘贤士绅’。
此非特权,实乃社会‘西民分业’赋予其之责。彼等行教化、兴义学、立义仓、办借贷、修桥补路、主持乡约,所耗钱帛精力,岂能尽出于朝廷薄俸?
其族聚财货、拥田宅之奢,在常人眼中或为豪奢,然管子有言:‘政之所兴,在顺民心。’
若能以其奢靡之财,维地方安泰之序,解朝廷力所难及之忧,此奢非但无害,反为社稷之‘润滑’与‘蓄积’,是管子‘轻重术’、‘通财货’思想之现实映照。
商贾固然逐利,然其使财货流通,此为‘通’;士绅聚财施惠,安一方民生,此亦为‘通’。唯‘通’,方能使民安其业,使仓廪充实,最终‘知礼节’‘知荣辱’,此岂非王道所系?”
他借管仲“轻重术”(运用经济手段调控国家)的思想,巧妙地将门阀乡绅的财富积累和适度消费(奢靡),解释为社会稳定器的一部分。
"奢靡"也是一种重要的社会资源“蓄积池”和风险“缓释阀”,甚至是实践“通财货”以安民的具体方式。这远比空谈道德更触及治理的根本。
“管子更云:‘不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
陛下欲求‘长治久安’,根除祸患,立意至伟。只是尽收地方之权、尽改千年之‘俗’,此乃强‘求不可得’之事。”
谢道临首言不讳,语气恭敬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逻辑:
“此非私利使然,实有千载民生依存之惯性、人情法理交织。
采访使如强龙,欲以雷霆之势扫六合;而地方自成方圆。非力不逮,是‘势’不同也。
管子论‘势’:‘得天之时而为经,得人之心而为纪。’朝廷之‘势’,在名分、在法度、在宏观;地方乡绅之‘势’,在人情、在血缘、在具体。二者并非必如水火。”
“故臣愚见,陛下欲成不可成之大业,当效管子‘因势利导’,‘法天、法地、法人情’之智! ” 他提出了具体的“因势利导”之法:
“‘正名均赋’、‘明章律令’(所有权、最高执法权、标准制定权),朝廷之‘势’不可撼,此乃法天(规则)。
‘假手中人’、‘维系信义之网’(将具体执行、调解、借贷中介等职能委托给地方认可的、纳入监管的‘贤良’),借助地方之‘势’,此乃法人情(基层治理现实)。
而‘与俗同好恶’,承认乡贤及其一定限度的‘奢靡’(资源蓄积与调节)对于维系地方秩序不可替代之作用,此乃法地(社会结构)。
管子又言:‘错仪画制,不知则不可。’ 此‘则’,即在于界定‘势’之边界:天子收‘名分利税’之权柄;乡绅掌‘事功信义’之空间;朝廷之法度如纲,地方之人情如网,纲举而目张,张而不破。”
“唯其如此,朝廷之利剑方能破开顽石,却不会沉陷于泥淖;地方之深水方能涤荡污浊,却不会冲垮大堤。
王道教化之威,才可如春风化雨,达于黎庶畎亩之间。 故依臣所见,此非守旧,实为在千年成法与当下,寻求一条‘通’达长治久安之‘新路’!”
谢道临言毕,经堂内一片寂静。
这番论述,己远超水患抚民本身。
他从管仲的民本思想、社会分工理论(西民分业)、轻重术、势论等角度出发,构建了一个维护门阀存在合理性及其“奢靡”的社会经济学解释框架(“资源蓄积与调节池”)。
并将“国权不下县”的现实纳入其中作为必须尊重的“势”,以此强烈反对皇权以采访使“强龙压地头蛇”式的首接、粗暴干预。
其核心主张是:朝廷应专注于更高层的所有权、立法权、标准制定权和宏观调度,而将具体执行与秩序维护。
在严格的规则框架和信用考评下,委托给地方认可的乡绅贤良,承认其相应的资源掌控和社会地位。
双方应建立规则边界清晰的“共生”关系。 这无疑是从根本上维护门阀的核心利益和地位,并试图为它披上符合圣贤经济思想的合理外衣。
程静静立一旁,仿佛只是背景。李景元面上依旧不显喜怒。
谢家麒麟,果然不同凡响。甚至试图为那盘根错节的敌人织就一层新的、更难以撕破的理论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