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轻摇，某些负面情绪被放下，某些方针，最终还是微微转向了某种晦暗的妥协。李景元终究是冷静了下来。
程静的话点醒了他。帝王可以孤傲，但不能让孤傲蒙蔽了判断。
李景元独自坐在案后，“也罢。纵是猛虎之崽，听听它如何呜咽低吼，也好过在黑暗中只闻其影！”
他迅速在脑海中构筑了一个万全的台阶——不能显得急切，更不能露了底牌。
即使自己不用，召见弘文馆学士刺探虚实、知己知彼，亦是良策。
难道他们还敢在天子垂询水患这等社稷大事上闭口不言，或信口胡诌？
几日后，弘文馆内修书如常。
内侍省大监程静悄然而至。没有冗长的仪仗，只带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黄门。
“谢学士，陛下于南内云台观设‘三教论会’，议天灾、论人事、祈太平。弘文馆侍值学士，当随驾列席，备询顾问。请即刻随咱家入宫。”
听到三教论会，谢道临心中微动。天子近日确实在灾后有所动作，甚至召见过几位高僧道长，但如此突然地召集“论会”，还特意指名当值的自己
这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幕布，只是他没想到天子会突然召见自己，更不知道着葫芦里是什么药。只得恭敬起身：“遵大监令。”
南内云台观清幽僻静，香烟缭绕。道观经堂被打扫布置一番，设下了几案坐席。
当谢道临随程静抵达时，果然己有数位僧人、道士及一两位翰林待诏在内等候。
他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曾在白马寺推动“龙王授图”的澄觉禅师，以及一位仙风道骨、在长安清流中小有名气的丹鼎派道长。
程静悄然引他入席，位置不前不后，恰在清流文臣之列，既不显眼，又不失弘文馆侍读的分量。
片刻后，皇帝李景元便服而至，随行只有近身侍卫。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三位宗教代表身上时，刻意多停留了一瞬，似有期许。
当他扫过谢道临时，那眼神却深邃，看不出半点情绪，如同掠过一片无足轻重的叶子。
“诸卿平身。”李景元声音平和，在主座落定。
“今日非朝会，不拘俗礼。朕召诸贤至此，非为清谈玄理，实因大河泛滥虽平，然余痛犹在。特请释、道二宗大德，以及通晓典籍的贤士，于此清静之地，共论水患之根由、祈禳之方略、及抚民之要道。是为三教论会。”
澄觉禅师率先稽首，口宣佛号，随即引经据典，论述水患乃众生共业所感，唯佛法慈悲，导人向善，方能化解戾气。
他巧借此次水患，再次强调“菩萨转世垂慈”乃解劫禳灾之无上法门，应广为宣讲，普渡众生。言辞慈悲，却也暗合着对皇权神圣性的再度塑造。
那位丹鼎派道长则取法自然，言水患根源在于“阴阳失调，地气逆行”，他论及上古禹王疏导之法，更着重于调养地脉，沟通山水龙神之气运，建议在要冲处设坛祭告山川，疏导淤塞之气。
翰林待诏引述天人感应之说，言政得失则灾祸生，论及宽仁爱民、修缮水利。
整个过程，李景元神色凝重，偶尔颔首或追问细节，注意力似乎都倾注在三位宗教代表身上，仿佛这真是其召此会的目的所在。云台观内檀香袅袅，论道之声平和。
但谢道临心中雪亮。水患抚民？皇帝若真为此，大可询问工部潘子良，或详询地方刺史奏报。为何特地点他这修书郎到这种场合？
尤其在这门阀与皇权博弈正炽之际，所谓“三教论会”，不过是一幕烟尘，掩人耳目罢了。真正想问的，恐怕只有自己。
果然，在三人一番宏论之后，堂内陷入短暂的寂静。李景元的目光终于指向了那个一首静默的身影。
“谢卿，卿于弘文馆修纂《五经正义》，朕闻其中多有补益古训、申述微言大义之处，卓有识见。
如今三教贤达皆言抚民消灾之道，朕欲听听你这熟读圣贤书的臣子，于《周礼》、《春秋》之中，可寻得应对水患后抚治民生之古法良策？
以儒家王道，何以抚黎庶之创痛？又如何方能长治久安，杜绝此等祸根？”
真正的风眼，此刻才转动。
天子此问，看似是问《周礼》古法，实则指向当下灾后重建中官民矛盾、豪强兼并的核心痛点。这正是采访使张伦在地方屡屡碰壁的症结。
谢道临起身，从容揖礼，姿态谦恭有度。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垂落片刻，似在沉吟从浩繁的经史中提取最适合此刻的答案。
云台观内，香烟袅袅。他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毫无年少者的轻浮，亦无门阀子弟的倨傲，只有一份沉浸于经典洪流中的专注与慎重：
“陛下垂询，臣诚惶诚恐。历代圣王之道，莫不以民为本。臣谨本《周礼》与《春秋》微旨，试献拙见。”
“《周礼?大司徒》云：‘颁职事十有二于邦国都鄙，使以登万民。’职事之中，‘以土均之法，辨五物九等，制天下之地征，以作民职…’。
水患之后，地土不均尤甚。当务之急，在于‘正名’，在于‘均赋’。”
“‘正名者’，非止于厘清产权归属。更是要明晰：‘天下之田，莫非王土’之义理。凡新淤滩涂、无主荒地、灾后弃田、乃至权属不清之土，其最终归属，当于法度上定为‘官田’无疑。此乃源流之本，不容混淆。”
此言一出，如同为天子欲没收隐田、淤田之举，穿上了《周礼》这件最正统、最华丽的法理外衣。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