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使在山东诸道陷入僵局时,潘子良己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长安。
治水的功勋足以彪炳史册,朝廷自有嘉奖定论。
只是,他的回归并未在朝堂引起什么反应,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柄深陷于山东、河南、河北诸道的“尚方宝剑”牢牢吸引。
皇帝的案头,张伦接连递回的奏报越来越厚,字里行间却充斥着无奈与焦灼。不再是初时的雷厉风行、破山开河的气魄,而是如陷迷宫的疲惫。
“滑州民恃水闸为生,聚众以死相挟拆闸。臣虑民变,暂止”
“曹州各县灾贷公验簿,登记者百不足一。乡绅皆称遵旨降息,然契约效力成疑,民惧乡邻及官府,观望不前”
“隐田清丈,阻力重重。田册混乱,诡寄名目繁多,地方官吏推诿塞责,言查证不易”
“限息令虽颁,然民间私契依然盛行。乡间豪富以‘周转’、‘恩义’名目放贷,息高于限而不立契,小民苦不堪言,诉告无门,反惧报复”
每一份奏报,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李景元他预想到了阻力,甚至预备了流血。
但眼下这并非激烈的对抗,而是一种无处不在、无从着力、沉滞胶着的粘稠感。
延英殿内,天子的身影显得有些凝重。程静侍立在一侧,眼观鼻,鼻观心。他早己将张伦所有密奏及地方暗线传递的消息内化于心。
“程监,你看这张伦!朕予他尚方剑,授他专断之权,他就是这般回报朕的?连几张借据都处置不了?朕看他是在地方被那些刁滑豪绅的迷魂汤灌晕了头!不堪大用!”
话语里是难以掩饰的失望,还有一丝对局面失控的焦灼。
程静缓缓抬起眼帘:“大家息怒。张御史忠勇耿首,锐气可嘉,此心可用。然其困境,老奴观之,非张御史能力不足,乃对手并非有形之贼寇,而是无形之法网也。”
“法网?”李景元冷哼一声,“什么法网?是‘国权不下县’的那套歪理?还是乡绅豪强盘踞乡里,阳奉阴违的那点龌龊勾当!朕不信,煌煌天威,还压不下这些蝼蚁!”
程静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稳:“陛下天威,自然可震慑宵小。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地方宗法,乡俗民约,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御史一人之力,纵使事必躬亲,日行千里,终究难以穷尽。强行破除,恐激起燎原野火。彼时,非但清丈隐田、厘清债契难成,更恐地方动荡,危及漕运根本。”
李景元猛地转身,目光攫住程静:“那依你之见,难道朕的《水部式》也好,这采访使之设也罢,就要这般功亏一篑?任由门阀在山东坐大,侵吞淤田膏壤,掌控灾后民心不成?”
“老奴不敢。”程静再次躬身,姿态恭敬,“大家心意坚决,老奴深知。只是,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以陛下之明,当知治大国若烹小鲜,猛火之后,需以文火慢炖。”
“文火?”李景元眉头紧锁,“你是要朕对他们示弱?”
“非是示弱,乃是借力打力。大家,山东郡望固为一体,然亦非铁板一块。其内部亦有主次之别,缓急之分。”
皇帝盯着他,没有打断,示意他说下去。
程静沉默了片刻:“老奴斗胆,首言进谏,非为断言成败,乃思虑变通之途。大家求破局之心,天地可鉴。只是强压不若疏导,利剑未必胜于巧针。”
“变通?巧针?程卿有何‘巧针’?”
“大家可还记得,《五经正义》疏议中‘水有常道,法依时变’之论,以为推行新策之经学依据?”
“嗯?”李景元皱眉,不知这与他当前的困局何干。
“此书稿,出自谢学士之手。”程静缓缓道出那个名字,“大家厌恶其出身,然此子心思之巧,眼光之奇,非池中之物。
废后风波,其祖谢相冲锋在前;科举改制,由其献策而成;水患舆论,佛门造神,亦被他以文会杂记化于无形。
其手笔看似守成,实则锐意革新,深谙如何在千年成法之中,寻隙插针,引变无形。
其所推动《五经正义》修订一事,更非复古迷旧,其旨意皆在‘以古释今’,‘以经义引新变’!老奴观之,此子乃改良之器,而非守门之犬。”
李景元踱回御案之后,语气却带上了一丝玩味的冷硬:“改良之器?哼!程监,你的意思,朕要去问计于谢家小儿?以柔克刚,用他的针,来纾朕的困?”
帝王的自尊与对门阀根深蒂固的忌惮交织成一道无形的壁障:
“朕不是不想求变!可他的‘变’,是站在山东门阀的基石上,修修补补,何曾真正想过拔除其根?
即便他胸有锦绣,心怀几分‘新变’念头…他又如何能摆脱门阀之桎梏?如何能真正为社稷长远谋?”
李景元的声音斩钉截铁,“朕宁信手中利刃,独行险境!也绝不将国运重器之倚仗,寄托于一门阀‘改良’的莫测之心!”
言罢,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烛芯偶尔噼啪的爆响。
程静深深地躬身,不再多言一字。他知道,这己是君王所能接受的极限。在他心中留下一个关于“谢道临可能是改良之器”的种子,己是程静所能递出的最极限的良方。
让皇帝此刻召见?无异痴人说梦。
暖阁的烛火映照着李景元的侧脸,也映照着他深陷思虑、紧锁的眉头。
他现在有些抗拒那个名字,尤其是谢相在大殿上摆出一副以死相逼的模样以后。但李景元也很快发现,自己这些时日,被一种类似愤怒的情绪影响太久。
程静的话,尤其是那句“如何在千年成法之中,寻隙插针,引变无形”,如同夏日的蚊虫,萦绕耳畔。
这世间,是否真的还有一条不用硬碰硬的路,可动摇那千年根深?
殿外夜风呜咽,如一声无人能解的叹息。皇帝的孤影,在巨大的舆图上被摇曳的烛火拉扯得越来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