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盖着火漆的信件,被栖竹递到谢道临案头。
谢道临放下手中羊毫,并未立刻拆阅。这封信来自谢道铭。他不需看内容,也了然发生了什么。
那位采访使,终于落到了地方。此刻,想必自己那位掌控谢氏地方庶务的庶兄,正处在风暴的浪尖。
不过谢道临并不担心,谢家是打着义仓的慈善名号前往,再是天家无情,也不能因为做慈善就定罪。而且地方支系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自然会有几个乡正,里正顶罪。
拆开信。内里开头不过是些家常问候,兄友弟恭,互报平安。只在纸页的最末,寥寥几行:
… 张绣衣持剑至,债契少人登薄。且观其行止,兄于长安当自有定见。弟铭顿首。
信笺被轻轻置于案头。谢道临复又提起笔,重新整理注疏,神态平静。仿佛那信中提及的不是震动州郡的皇权铁腕,而是一件预期之内的寻常小事。
“果然…”两个世界的灵魂交融,赋予他一种超然的俯瞰视角。皇帝李景元以为握住了尚方剑,绕过三省法度,就可以首达乡村阡陌,斩断门阀根系?
难矣
采访使权力再大,也只有一个人,大唐州县何止千万,又岂能尽查。
钦差仪仗所到之处,带来的绝非仅仅是地方官吏的屏息,更是整个乡野秩序潜藏的剧烈动荡。
他的使命清晰而强硬:核查“隐田”、“隐户”,强拆门阀及其依附者(尤其是那些新近兼并、控制了新淤滩涂的家族)私建的水硙、堰坝。
核心目的便是限制门阀将这些至关重要的水源、良田兼并到族产之中。
这一政策的核心逻辑看似摧枯拉朽:以皇权的绝对威势,强行回收那些被门阀及地方豪强侵占或实际控制的公共资源(水利和土地),打断其地方支配力的筋骨。
然而,当这柄剑真正刺入州县时,却遭遇了预想之外的、极其坚韧的阻力。
这阻力,并不仅仅源于长安主支门阀远隔千里的遥控或地方豪强的有组织对抗。
真正的、致命的阻力,恰恰来自于看似最应受益、也最应支持朝廷政令的底层农户。
张伦下令强拆滑州某乡绅占据新淤滩涂、建闸引水而灌溉的私堰水硙。此举若成,附近大片良田将收归官有(或由官府重新调配)。
在张伦看来,这是打击地方豪强、收回国有资源的必要之举。只是
闸门西周,乌泱泱跪倒了一片泥腿汉子、白发老农。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大人!青天!拆不得啊!”
“这闸是俺们活命的根啊!没有它引来通济渠这点水,地立马就得干透!俺们村几百口人,就指着这点薄田!您拆了闸,就是断了俺们的活路啊!”
“俺们不管谁建的!俺们只求有口水浇地!管他是官家还是陈家!给了水就是活菩萨!拆了闸俺们全家就得饿死!”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颤巍巍指着张伦身后那些被征调来拆闸的府兵和民夫:“大人!你看看!那里面多少人,他们的口粮,说不定就指着俺们村秋收后缴的租子!您这么干,不是把他们也坑了吗?”
府兵中有不少人面露不忍,踌躇不前。
陈家的人则在人群边缘,一脸“痛心疾首”地叹着气:“唉,乡民生计艰难,此事确实棘手某等亦无奈,但凭钦差做主。”
他们自有办法将矛盾巧妙地转嫁到了“乡民生计”与“朝廷法度”不可调和的矛盾上。
而这些,都不过是那套名为“乡绅自治”的巨大机体面对外力刺入时,最本能的应激和排异。
生存依附的恐惧压倒了来自皇权的“仁政”。
天子太远,只有脚下的土地才是真实的。
那些跪地泣血的乡民,真的愚昧到不辨对错,非要维护地方豪强的私利吗?
非也。恰恰相反,他们清醒得让人绝望。
他们知道那闸或许违法,但那闸维系的水流,是浇灌他们庄稼、养活他们全家最首接、最可靠的保障。
朝廷后续调水?对他们而言,那是遥远缥缈的承诺。
眼前看得见、摸得着、年年月月保障他们收成的,就是那道闸,就是控制着那道闸以及周边水源分配权的乡绅。
相比于高高在上的皇权,他们对掌握自己命脉的乡土权力,有着近乎本能的依附和恐惧。
张伦举着朝廷大义和未来补偿的旗号,要拆除他们眼前的生计,在他们看来,这位“青天”不是在造福于民,而是在亲手掐断他们的生路。
这种恐惧引发的激烈抵抗,不需要任何门阀的煽动,它来自最赤裸的生存本能,沉重得让尚方剑也难以斩断。
县衙门口空空荡荡。负责登记的胥吏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大人不是小的们懒。”县尉苦着脸向前来巡查的张伦解释,“催也催了,各村保长也都传话下去了。可没人来啊!”
“为何?”张伦强压怒气。
一个老成的胥吏低声道:“大人明鉴小民们不敢啊。”
“不敢?”
“是。登记那不就是在官府留了案底?说穿了就是告发东家?东家掌握着他们的地。今天他们来衙里按了手印,明儿东家就能找个由头断了他们的粮种。谁敢?”
“再说,”旁边的书吏接口,“五分息是好,可登记后,万一官府再借此加个什么名目的摊派钱粮?小民们害怕啊!‘义仓’好歹顶着个‘义’字,怎么也得留几分脸面。这登记在册,那就是铁板钉钉欠官府的,躲都没法躲!谁敢信?”
张伦站在空荡的县衙门口,看着街上行人匆匆而过的麻木面孔,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手中的诏书与尚方剑,或许可以轻易锁定几个“典型”豪强进行惩戒,可以强制命令州县长官执行某些表面工作。
但当皇权的意志面对基层社会赖以维系的、看似无序却自有其顽强生命力的潜规则时,这柄利刃像是斩入了浓稠的沼泽,无处着力,反而被缠绕得动弹不得。
这些场景和困境,通过层层密报,最终化作了谢道铭信中的那句“债契少人登薄”。
一个人,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厘清这盘根错节千头万绪,又能如何赢得足以对抗地方惯性法则的民心信服?
这并非某个权臣奸佞的阴谋,这是整个农耕帝国基层社会运转的规律本身。
皇帝意图用一把最锋利的剑,将皇权意志首达最基础的阡陌田垄之间。他的决心毋庸置疑,他投入的力量也堪称本时代最强。
然而,谢道临凭着他两个灵魂交织而生的超然视角,几乎可以预见张伦最终可能的结局。
或是因冲突剧烈、激起民变大案而被召回问罪;或是只能处置一些浮于表面的个案,奏报一些不痛不痒的“成果”。
采访使确实权力极大,让人畏惧。但李景元终究难下狠心动用酷吏。举步维艰,徒耗心力。
一柄再锋锐的剑,一旦深深陷入那混缠着利益、人情、恐惧与古老法则的泥淖之中,只会被那无处不在的粘稠力量包裹、滞涩、锈蚀,最终失去它耀眼的光。
皇权的意志在这千年尘泥的厚重阻力前,第一次显露出了它那看似无坚不摧的力量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