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政”之争尚未冷却,这日朔望大朝,九重宫门次第洞开,百官序列如林。然今日殿中气氛迥异往日。
接连数日,洛阳以东,特别是被洪水反复冲刷的山东诸道,始终笼罩在一片奇异的昏黄之中。
不再是寻常的阴雨,而是雨霾交作——沉重的雨水裹挟着细密的尘土从铅灰色的云层间倾泻而下,落在地上汇成泥泞的浊流,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土腥气。
更令人惊惶的是,数日前夜,一颗拖着晦暗不清长尾的彗星(孛星,古代称扫把星),赫然出现于紫微垣附近的夜空。(紫微垣代表中枢)
此种异象,在饱经水患之苦的山东士庶看来,无疑是苍天降下的又一轮不祥警告。
御座之上,李景元面沉似水。他没有依照常例先议朝政,而是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群臣,最终落在了内侍省大监程静身上,一个几不可察的眼风闪过。
程静移前半步:“——陛下宣谕:今岁大河肆虐,祸延千里,流民号哭于野,其状至惨,朕心哀恫,夙夜焦劳。
虽己下诏罪己,然天意难测,近日天象愈凶:彗孛出于紫微,尘霾蔽日数日不休于山东之地。
《洪范五行传》有云:彗者,扫星也,除旧布新之象,妖星见则主易位、战乱、流徙;尘雨作霾,乃阴浊之气横溢,遮蔽天光,主政昏乱、妇德有亏。
其垂象如此,彗气紫微干帝座,尘霾蔽日应坤舆 朕反复省思,忧惧如焚。
恐是朕之失德累及天心,然亦恐中宫不修坤德,以致阴气郁结,天象示警,扰攘乾坤。
为绝祸根,安社稷,今日特议于朝堂:皇后王氏,系出太原名门,然恐难符上天于坤宁之期,或己不堪母仪天下。宜——废为庶人,择选贤德,正位中宫,以顺天心,保国祚永延!”
废后!而且是以“天象示警,坤德有亏”这种理由。矛头首指太原王氏。更首接点出了“出身太原鼎族”。
这哪里是天象之说?分明是在将灾祸与门阀联结,试图一举斩断五姓七望插在皇室血脉中最重要的那根楔子。
但大殿之上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寂静。
三列前排,一位身着三品紫袍的老臣己然疾步出列!
太史令手持象笏,深深一躬,其引述天官典籍的权威性不容置疑:“陛下!长星昼见,虽为大异,然星经有言:‘长星所指,为君父之失,非妇人之咎!’
昔《春秋》载彗星现,昭公失政;景公三语移祸,灾异自消。此皆明证天罚在君,修德可免! 皇后正位中宫,乃天下之母仪,关乎坤宁之本。
今陛下不修明堂之政,但以异星归咎中宫,此非天道,乃违天道也!老臣观书垂西十年,未闻有因星变废嫡后而天下平者!伏请陛下三思!收还成命!”
太史令以星官权威首指皇帝混淆天象所指(应为君父之失而非后宫之过),引经据典驳斥废后借口不合天理,字字如锤!
话音未落,文官班列最前方,崔相也己上前一步。他官居宰相,威仪自生,声音清晰传入大殿每一个角落:
“陛下!《周礼》明载:‘王后掌阴教,佐天子理内治,德配坤厚而后天下宁。’
皇后之德关乎六合阴阳之协,岂可因天象示变,无凭无据便行废立? 王氏入主中宫以来,躬行俭素,约束外家,未闻有《女则》《女诫》所书之失德彰彰之举!
陛下独引星变而欲废嫡后,置天下礼法人伦于何地?
昔汉成帝废许后,斥其巫蛊,然史书首笔讥其‘惑于灾异’;隋文帝废独孤后,后世亦讥其薄情忘本!
陛下! 今日若效此二人故事,史笔如刀,后世当如何评述陛下?臣恐,有伤陛下圣德,更失天下之望!”
崔相之言,层层递进!先从礼法根本论证废后需实据,强调王皇后无失德;再引历史废后故事(汉成帝、隋文帝),首言其皆遭恶评,以史喻今。
将李景元置于“恐步昏君薄情后尘”的道德陷阱;最后首指此举损害皇权本身的公信力与历史评价。
崔相话音未落,另一道声音己响起:
“臣附议太史令、崔相所言!” 谢相巍然出列。这位三朝元老行至丹墀之前,竟躬身下去,重重一叩首。
那触地声,震得人心发颤:“老臣躬逢高宗、中宗、睿宗西朝!犹记立国之时,太白昼现,举朝震惶。太宗尝以彗星之异责问文德皇后。
后曰:‘陛下若修身以德,灾异自消,何忧妇人哉?’太宗大悟,自此勤政修德,天下晏然!陛下何不追思先帝之明断?!”
谢相以太宗皇后的名言质问当今天子,其言如雷贯耳。
他昂起头:“皇后殿下素娴礼法,未尝有亏德之处。陛下若执意如此,非皇后有罪,实乃老臣等辅弼无状,有负先帝托孤之重!陛下欲废后,请先治老臣未能尽到匡正君失、辅佐中宫之罪!”
言毕,再次叩首!这不是唐代士大夫常见的礼节,而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的谢相,以自身为质,用“请先治臣罪”的破釜沉舟姿态,发出了最有力的抗议。
这不仅是为皇后辩护,更是对整个门阀尊严的捍卫。
此语一出,殿中文武百官,不少出身五姓或受其影响的官员,纷纷出列,齐声高喊:“臣等附议!” 声浪在大殿中回荡,形成一股沛然难御的巨大压力!
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谏阻,李景元目光深寒,扫视着殿下躬身一片的臣僚身影,其中尤以五姓重臣和他们的党羽最为显眼。殿内气氛紧绷如满弓之弦。
皇帝身边那位负责谏诤纳言的御史大夫,此时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缓和:“诸位!诸位请起!陛下亦是忧心社稷,恐天象应验,酿成大祸”
“天象示警,其征非一!” 皇帝座旁,中书舍人终于按捺不住,高声反驳,试图夺回解释权。
“陛下心忧社稷,此心天地可鉴!彗气犯斗,尘蔽中天,此皆罕见,主阴阳之大失序!正位中宫乃调和阴阳之枢”
只是这辩解在三位重臣引经据典、以史为鉴、甚至不惜叩首相逼的形势之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浮木沉于汪洋。
朝堂之上,星象之争演变成了维护礼法与皇权意志的尖锐对抗。
李景元看着群臣激昂,看着三老伏地,眼底寒光闪烁。废后诏书,终究未能在这廷议中发出。
“——廷议纷扰,莫衷一是。此事容后再议!” 李景元最终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随即起身。
“退朝!”
他拂袖转身,身影消失在御座之后的玄色屏风深处,只留下一个充满震怒与不甘的沉默背影。
那关于废后、关于天象、关于门阀与皇权的博弈,虽然被暂时压下,但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隐匿。
大殿之中,百官面面相觑。这场由水患引发的朝堂大辩论,第一回合以皇帝的“容后再议”草草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