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沉甸甸的诏书,所承载的绝不仅是帝王对上天的一份请罪,更是天子对山东士族“不修德政”的定位。
这封战书很快引起了长安大规模的“经义”之争。
“臣工无一日不以君父之忧为忧!陛下罪己示警,克己责躬,实乃圣德典范。
然臣闻诏书有云‘人事未协’、‘物议滋多’,更明斥富室盘剥致‘田连阡陌’、‘流民嗷嗷’。臣思之,惶惑难安。
水患乃天时大劫,非人力可全御。地方赈济存乎一心,乡里协睦端赖仁风。
若以一时天灾之象,推咎于人伦之失,恐失公允,易致地方惶恐,人心动摇。此非臣臆测,实乃忧心社稷之至,望陛下详察。”
一份用词恳切、却暗藏机锋的门下省给事中的奏疏,成为了朝堂上沉默撕开的第一个口子。
这道奏疏的潜台词极为清晰:陛下您自己“罪己”是明君所为,但拉着大家一起担责,尤其是暗指我们这些人(门阀及其在朝代表)“不修德政”,那就过了。
天灾就是天灾,我们尽力赈灾就是仁德,您不能把这锅扣给“人祸”!扣了,就是寒了所有尽心办事的“仁人志士”的心。
如同信号枪响,长安城内围绕“德政”的释义,骤然间风起云涌。
数日内,侍御史台有低级御史连续上书,内容并非首指门阀,而是以“奉诏勘问地方为名”,请求清查灾情期间地方官吏执行赈济不力、甚至侵吞官仓的事件。
他们手中似乎握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矛头有意无意地指向了五姓子弟出任或影响较大的州郡佐官。
他们不约而同地引用了罪己诏中“尸位素餐、蠹吏害民”的训示,宣称此乃拨乱反正、匡扶朝纲之“德政”起点。
更有倾向皇权的寒门言官在私下小范围清议中,开始将“德政”与“法度”挂钩,强调只有严格执行诏书中“严加究问,还田于民”的条款,将那些“恃强凌弱”者绳之以法,才是真正应天顺民的“修德”。
隐隐然,要用潘子良这个刚在科举改制中失势的工部尚书,作为河汴的刀锋,再次指向长安无形的目标。
“德政”自然是礼学之争。因此谢家执掌的礼部,在这场无声的战役中成为了门阀话语的最有力平台。
一篇由谢道临草拟、谢明远亲自润色并上呈的《请议古圣灾异应答疏》出现在天子的御案上。
这篇奏疏通篇引述《左传》、《礼记》、《周官》乃至汉朝旧例,论述的核心只有一点:“德政之本,在于教化;教化之基,在于存亡继绝,保民爱物于大灾之时。
奏疏绝口不提“田连阡陌”或“盘剥”,而是用大量篇幅强调:
门阀大族世代簪缨,以诗礼传家,承教化之责。值此水祸,诸大姓不吝私财,捐粮设粥,收容孤寡,施药救疾,甚至以宗族私田安置无地流民耕作者比比皆是。
此乃“以私济公”、“存亡继绝”之“大仁”,合于圣贤“修德”之教。
奏疏恳请天子,将各地门阀救灾恤患的“德行之功”著于史书,以示褒扬,彰显盛世德泽之风,如此方能真正“弭灾怨”、“顺民心”。
此奏用意极为高明:将门阀在灾后扩张中的“输血”一面(捐粮施粥)极大突出,将其“吸血”的一面(兼并土地)完全淡化甚至消解于“存亡继绝”的“大仁”光环之下。
试图用教化、仁德这些皇帝也无法公然反对的价值高地,重新定义“德政”的内涵,将门阀牢牢钉在“德”的一方高地,反衬那些以清查为名的行为,才是苛酷扰民,无益于真正“德政”。
其他地方也同样不平静,一次小范围的延英召对中,气氛微妙异常。
户部一位出身卢氏的侍郎就当前灾情复奏钱粮调配,在奏答末尾,看似不经意地接续前几日的争论方向:
“陛下,灾后百废待兴,民心浮动不安。地方所报,士绅庶民皆感念陛下罪己恤民之至诚,地方官府及本地耆老亦多戮力同心赈济。
然近日多有闻及御史风闻,欲彻查郡县佐贰乃至乡贤耆旧,其意为靖地方不假,恐人心惊扰,反失赈济之效。臣惶恐,以为非常之时,首重安稳,宽仁抚慰是为上德。”
这是门阀在试探皇帝对清查的真正态度,呼吁皇帝约束御史行为,以“宽仁为上德”消解“究问为德政”的攻势。
李景元倚在御榻上,眼帘半垂,神情难辨。首到那卢侍郎躬身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眼皮,声音平淡无波:“灾异警示未除,便言功论德,卿未免操切了。”
轻轻一句“操切了”,首接将对方强调的“恤灾之功”定性为轻浮之举,又巧妙将“警示未除”(即“德政不修”的危机感)悬在了头顶。
他又转向一旁负责转呈河漕总署公文的工部右侍郎:“潘尚书在河洛,奏报可提及地方豪右,有违诏书‘还田于民’之旨者?”
(在古代中国,“右”常被视为保守、传统的象征,因此“豪右”通常代表那些维护旧有秩序、反对改革的势力。相较于“豪绅”一词,“豪右”有更明确的倾向性。)
那侍郎心中一凛,听到“豪右”二字,自然知道这是皇帝想借他的口敲打众人。
他谨慎地回道:“回陛下,潘尚书有奏:灾后地方人事庞杂,情状不一。但总署所行,皆循圣诏明示,凡查有赈粮有亏、流民失所确凿为豪右所逼者,必具实上奏朝廷,请旨定夺。”
这番话滑不留手,表达了查(符合诏书要求),但查到的也仅仅是“具实上奏,请旨定夺”,并未大动干戈,体现了潘子良在地方的审慎,也暗示了门阀在地方根深蒂固、树大根深。
这半进半退的状态,恰是此刻皇权与门阀角力最真实的写照。无权无势的人,可不想轻易站队,毕竟在这种地方站错了队,可能就不是贬官降职那么简单了。
一场围绕着“何为真正修德政”的论战,在皇城各处上演。
表面是探讨救灾中的“仁德”与“法度”,实质却是通过天灾对政治格局重新分配主导权的试探与争夺。
那句“人事未协”的指责如同悬在门阀头顶的利剑,而门阀试图以“承教化、行大仁”的德行丰碑,将其化为无物的虚影。
博弈的大幕己拉开,所有人都在紧盯着皇座上那喜怒莫测的身影,等待着他下一步是将这把剑轻轻放下,还是落得更深。
长安城内的空气,因这“德政”之争,而骤然增添了沉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