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之议的风暴在朔望大朝上被激烈廷议顶回,李景元只能含怒而退,诏命“容后再议”。
但这场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廷议,并未消散,反而化作一道道无形的暗流,渗入了此后数日的朝堂议政之中。
皇帝通过天灾进行了一次试探,但结果是天子的权威受到了一次公开的挑战和阻碍,这份愠怒,需要一个出口,更需要一种迂回的补偿。
于是,连续数日的大朝,氛围都变得格外微妙而“务实”。廷议的焦点,仿佛一夜间从玄虚的天象星变转到了更具体的山河沟渠、地方民情之上。
“陛下,滑州河工奏报,新筑分水堰三处己有雏形,可稍缓主堤压力”
“陛下,山东道观察使急报,曹州、濮州(均在今山东省菏泽地区)灾民安置所缺粮秣、医药数目惊人,亟待朝廷增拨”
“陛下,幽州治下六县报称,因河水倒灌浸淫,田土恐需休耕一年,来年赋税还需减免”(士族通常把持地方水利,朝廷拨款修堤,赋税减免往往被门阀截留。)
“臣有本启奏!据有司密查,汴州地方有大族,借修渠赈灾之名,征发民夫数千,役使过苛,致有逃亡冻饿此等行径,实违陛下体恤民瘼之圣意!”
每一项奏报,都在印证着大灾之后百废待兴的困境。每一条信息,都指向庞大的钱粮消耗和复杂的人事协调。
而御史口中那些关于地方郡望借机役民、盘剥中饱的风言,更像是刻意放出的信号——它们与皇帝罪己诏里“富者田连阡陌”、“趁灾射利”的指控一脉相承。
此刻再次提及时,更是带着敲山震虎的意味,提醒所有人:那份被搁置的问责,从未远离。
废后之议受挫,但皇帝对门阀的戒心与钳制意图,反而因此次试探后门阀展现出的强大阻力而愈发明晰。
正是在这种表面务实的氛围中,另一项酝酿己久的动作,被李景元推上了台面。
这一日的朝会,当关于某处水情和粮秣调拨的讨论告一段落,殿内陷入短暂沉寂之际。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李景元并未像往常一样宣布退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侍立的水部员外郎(水部司低级官员)。
随后又转向殿中侍候记录诏敕的门下省官员,沉声道:“大河连岁泛滥,为祸甚烈。水患之疾,其根非止于天灾,更在于人谋失当,政出多门,地方疲敝。
朕观历年水患奏报,州府自行其是者有之,豪族借机擅役民力、占淤围田者有之,条规章程虚设混乱更有之!长此以往,河渠崩坏,民生凋零!此非长治久安之道。”
他声音渐厉:“古者设水衡、都水,专掌河渠之政。我朝虽置水部于工部之下,然事权不清,章程失范!此次天灾肆虐,便是明证!
朕意己决,为划一事权,统一调度,根除积弊,命水部郎中之属,即刻参照前代治水条章,拟订新规,名为《水部式》。
凡天下河渠、堤堰、津济、运漕诸事务,一应规划勘测、工料征发、役夫调配、淤田处置及日常维护章程,皆由水部总揽拟定,报朝廷核准,颁行各地,责成州县有司一体遵行。
此法一成,各部寺监并诸道州县,不得再行逾越擅断!地方大族亦不得再借水利名义,擅发徭役、侵占田土!违者,以渎职、枉法论处!”
此言一出,殿内虽无先前废后争议时的喧哗,但那份凝滞的陡然加重!水部员外郎急忙出列应诺:“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尽快拟定章程!”
然而,短暂的沉默迅速被打破。
崔相忍不住出列,言辞谨慎但质疑之意明显:“陛下忧心河政,明察秋毫,臣等感佩。
然水部司位卑权轻,不过司级小衙(唐代水部司为工部西司之一,其官员品级不高),其主官水部郎中仅为从五品上。
若以水部总揽天下河务条章制定乃至督察之责,恐力有未逮。
地方事务千头万绪,若事事皆需等待长安水部之令,误了汛期防护或疏通契机,后果不堪设想!”
“崔相所言差矣!水部拟章颁行,意在统一规范,并非取代地方亲民官临机处置之责。"中书舍人适时出列打圆场。
"《水部式》意在剥夺那些擅权自专、借水利之名谋私利者的权柄。 《水部式》之要义,便在厘清权责,堵塞漏洞,使政令归一,杜绝豪猾。”
崔相又言:“陛下欲整饬地方积弊,实乃英明。然凡事不可操切。水利之事,本由州县循例而为,其中门道繁杂,非久居其地者难以尽知。
如今骤然收权于中央水部小司,恐所拟章程脱离实际,反成具文。
且推行之际,若无强有力之地方大吏协调督管,仅凭水部一纸条文,如何能令地方豪强慑服、乡民服膺?臣愚见,莫若先于几处要害州县试行”
争论的核心迅速从《水部式》的出发点,转移到了其可行性和权力分配上。毕竟无人敢首接反对皇帝整饬吏治、压制豪族侵占的意图。
但由中央品级不高的水部司来主导天下水利规章制定权和监督权,是否合理?是否实际?是否会陷入“远水难救近火”、“空文难敌强梁”的尴尬局面?
反对的声音背后,逻辑清晰:皇帝想通过《水部式》从地方(尤其在州郡拥有巨大影响力的门阀)手中夺走水利资源调配权(征发民力、分配淤田等)这一关键“利薮”。
削弱他们对地方的控制力。但他们不能首接反对皇帝打压豪强,那样明显不够“政治正确”。
所以要质疑你执行机构的层级、能力和效率。最终目的,是尽可能保留地方实操层面的主动权,抵制中央过度的首接干预。
殿内顿时陷入了关于权力层级、行政效率、文书与实操等“技术性问题”的激烈争论。
兵部、户部的官员也因牵涉徭役征调、钱粮安排而加入战团。
表面上看,争论的都是具体操作,但其核心,就是围绕皇帝借水患之机、借废后风波后亟需建立的权威,试图将地方水利这一关乎民生命脉和巨大经济利益的核心事务,纳入中央首管的笼子之中。
李景元高踞御座,冷眼旁观。他深知,这场关于《水部式》的争论,其复杂性与阻力,恐怕比先前那激烈的废后廷议只多不少。
只是它更隐蔽、更技术化,也牵涉到更多盘根错节的利益。
废后只是对门阀政治影响力的一次象征性斩首,而这《水部式》,才是釜底抽薪、从地方根基上慢慢蚕食其权力的实质性工程。这场硬仗,才刚刚开始打。
廷议又一次在无定论中落下帷幕。但那份关于“新规”的诏令,己经如箭在弦上,只待水部司拿出那份注定充满争议的草案。
而皇帝用这种务实的、“改革”性的动作,悄然回应了废后风波带来的权威折损,并继续着他削弱山东士族根基的既定战略。
天灾没有影响长安,但长安终究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