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被那样对待,凭什么不能恨?
凭什么不能报复?
那些人欠他的,何止一条命?
那是少年时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对师门满腔滚烫的热忱,
是被生生碾碎的温柔笑意,是连死都要在破庙里受苍蝇啃食的屈辱。
换作是她黄莺莺,被范湃冷漠对待,怒骂仇恨之后,
不也是心如刀绞,恨到辗转难眠,恨到骨子里发颤吗?
更别提像他这样,被最亲的师尊厌弃,
被信赖的师妹构陷,被并肩的同伴冷眼旁观,
最后连修为都被废去,像条野狗似的在破庙里烂掉。
别说重生报仇,就算让她化身厉鬼,
让她把这太初圣地、这该死的世界点燃,她也绝不会罢休。
可 可那是范湃啊。
是八岁时蹲在桃树下,轻轻抚摸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
脆生生喊 “三师妹” 的范湃;
是把她手里烤得焦黑的灵兔腿抢过去,自己啃着焦皮还嘴硬 “我就爱吃这脆劲儿” 的范湃;
是她被外门弟子嘲笑 “妖族野种” 时,
红着眼眶攥着拳头站在她身前,哪怕打不过也要替她出头的范湃。
那张尚且带着婴儿肥的脸,本该永远像清河峰的朝阳,
洋溢着阳光和希望,本该和 “戾气”“恨意” 这些词沾不上半分关系。
可此刻,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里,
却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冰与血,每一寸暴戾都像淬了毒的针,
每一丝痛苦都缠在她心上。
黄莺莺望着满地滚落的蜜饯,望着范湃攥得发白的指节,
心口像被无数根细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她知道他该恨,知道那些人活该被千刀万剐,
可看着这张本该无忧无虑的脸染上如此浓重的阴翳,
想起他从前啃着灵兔腿对她笑时,虎牙尖尖的模样,
她的心就像被生生撕裂成两半 ——
一半在替他喊冤,一半在为他淌血。
他本不该经历这些的。
他本可以永远是那个,会为了只受伤的灵雀蹲在树下半天的少年,
本不必被这滔天恨意拖入深渊的啊!
到底是谁?到底是哪个天杀的,
害的她放在心尖上爱着的范湃,要承受这些痛苦?
“湃哥!咱们一起出去玩吧!”
门外传来范柔甜糯的呼唤,像颗软糖砸进这沉重的空气里,
“清月姐说要教我们叠纸鸢呢!”
范湃的动作骤然僵住。
眼底翻涌的暴戾像是被冰水狠狠浇灭,瞬间敛去所有锋芒,
只剩深不见底的冷,冷得像寒冬腊月的冰潭。
他弯腰捡起颗滚到脚边的蜜饯,塞进嘴里,
桂花的甜腻在舌尖漫开时,声音却淬着冰碴儿:
“知道了,这就来。
黄莺莺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指尖瞬间凉透。
她看着他转身时紧绷的脊背,看着他刻意放缓的脚步,
一股无尽的绝望顺着脊椎爬上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那个会对着范柔笑出梨涡,会把最大的纸鸢让给她的少年,
好像真的被第一世的苦难碾碎,碎成了再也拼不回去的齑粉。
范柔己在门外,扎着双丫髻,稚嫩的脸上带着纯粹的笑意,
伸手就去拽他的袖子。指尖刚触到青衫的布料,
范湃的胳膊却像被烫到似的,不动声色地往回收了半寸,避开了。
前殿里,十二岁的苏清月正坐在石凳上裁纸,
柳叶眉微微蹙着,带着几分难言的苦闷;
而她自己,则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土地上画着不成形的纸鸢图样,
袖口滑下来,小臂上刚化形未稳的银鳞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湃哥?快来快来!”
她听见年少的自己仰起脸,声音脆得像山涧的泉水,
眼里的光比主峰的灵脉还亮,
“清月姐马上就做完了,咱们一起去放纸鸢,比谁的飞得高!”
范湃站在殿门的阴影里,黄莺莺看见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他垂在袖管里的手,指甲早己深深掐进掌心,
渗出血丝来,只是被青衫遮着,谁也看不见。
“湃儿?” 苏清月疑惑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
范湃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轻得像羽毛,
却重重砸在黄莺莺的心口,闷得她发慌。
再抬眼时,他嘴角竟弯起了浅弧,
那抹笑意熟悉得让她鼻头发酸,竟又变回了那副温润无害的模样:
“来了。清月姐这纸鸢裁歪了半寸,
飞起来要打旋儿,我帮你修修。”
他自然地接过苏清月手里的竹篾,指尖灵巧地弯折;
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树枝,蹲下来和年少的她一起划着那不成形的图样,
指尖偶尔碰到她的手背,却快得像错觉;
最后把兜里剩下的那颗蜜饯塞进范柔嘴里,
任凭少女踮着脚拽他的发带,笑得咯咯响。
黄莺莺看着眼前这熟悉的画面,看着他脸上漾开的梨涡,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滚落。
果然,她的范湃还是心软的。
哪怕受了那样的苦,哪怕心里恨得发疯,
终究还是不忍对她们这些 “狼心狗肺” 的人下手。
他还是那个会把温柔掰碎了分给大家的少年。
可 可心里那股不甘又像野草似的疯长。凭什么?
凭什么他受了那么多苦,醒来还要装作无事发生?
凭什么她们这些亏欠了他的人,还能在这里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温柔?
那些被背叛的痛,那些被践踏的尊严,
那些天道的玩弄,难道就能被这几句笑语、几声呼唤轻轻抹去吗?
她替他不值,替他咽不下这口气。
日子在她的注视中缓缓流淌,像清河峰的溪水,
表面看着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汹涌的暗流。
黄莺莺像道影子似的跟着他。
看他在苏清月因修为停滞崩溃痛哭时,递上丹药的手温柔得很,
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看他被师尊当众宣布收为亲传弟子,接受众人簇拥道贺时,
眉梢那抹讥诮快得像流星,转瞬即逝;
看他天不亮就溜进藏经阁,指尖抚过落满灰尘的古籍时,
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像在清点复仇的武器。
他开始用 “清河峰峰主养子” 的身份结交同门,
谁有利用价值便多几分热络,谁是前世仇敌便冷若冰霜;
他暗中派亲信打探尚未入门的云昭底细,听到 “云昭” 二字时,
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剑;
他借着处理宗门杂务的由头,将前世那些落井下石的弟子、
颠倒黑白的长老一一发配到苦寒之地,手段利落得不留半分痕迹,
连柳青鸢都赞他 “处事果决”。
十三岁那年,范湃筑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