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瑙城公爵府,与其说是一座府邸,不如说是一座城中之城。
灰白色石墙耸立着,铁艺大门紧闭,其上繁复的温莎家族狮鹫纹章在门廊魔法灯的照耀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门内庭院——精心修剪的乔木投下大片阴影。
主宅建筑线条硬朗,窗户高而窄,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秩序。
然而此刻,平日里的安静被一种焦灼不安的气氛打破。
主厅内,壁炉里的火焰燃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
温莎公爵——
他身姿依旧挺拔,穿着深蓝色的家常绒袍,但紧握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窗外是他统治的庞大公爵领的首府,是他通知的主城、领地。
但此刻,他最小的女儿却在城中的某条肮脏巷弄里生死未卜。
脚步声响起。
温莎公爵猛地转身。
管家引着两人走了进来。
前面是低垂着头、头发凌乱、裙摆沾着污渍的梅丽莎。
后面是脸色凝重、盔甲未卸的温斯特。
“梅丽莎!”一声尖锐却竭力维持着端庄的呼喊从楼梯上方传来。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丝绒长裙,那双与梅丽莎相似的碧色眼眸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她几乎是冲到了梅丽莎面前,保养得宜的手高高扬起,带着风声,直朝梅丽莎的脸颊掴去!
“你这个无法无天的丫头!你还知道回来!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你把温莎家族的脸面和你自己的安危当成什么了?!”凯瑟琳夫人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斗,染上了些许哭腔。
那一巴掌眼看就要落下。
“凯瑟琳!”温莎公爵低喝一声,手臂一横,精准而有力地握住了夫人即将落下的手腕。
“莱昂纳多!你还要护着她到什么时候?!”凯瑟琳夫人试图挣脱,但公爵的手如同铁钳,她猛地转头,怒视着自己的丈夫,声音拔高,“就是因为你一次又一次的溺爱、纵容!她才敢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挑战贵族礼仪的底线,偷跑出去,去那些……那些下贱肮脏的地方!和那些地痞流氓混在一起!今天要不是林修那孩子恰好在……要不是圣光庇佑……你想过后果吗?!我们温莎家族会成为整个帝国的笑柄!”
温莎公爵的脸色同样难看,但他依旧紧紧握着妻子的手腕,声音沉痛却带着一丝疲惫:“够了!凯瑟琳!孩子刚回来,受了惊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吗?”
“好好说?我跟她好好说的次数还少吗?!她听过吗?!”凯瑟琳夫人用力甩开公爵的手,指向梅丽莎,指尖都在发颤,“礼仪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剑术教官被她气得辞职!我让她学习如何管理庄园、如何主持沙龙、如何成为一个配得上温莎之名的淑女!她呢?她是怎么回报我的?跑去码头区的赌档跟水鬼玩牌!这次更是差点被一群地痞流氓绑走!莱昂纳多,你告诉我,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所谓的‘给她自由’?!”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又急又密,充满了失望与愤怒。
梅丽莎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揪着脏污的裙摆,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后怕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温斯特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想为妹妹辩解几句,但在母亲盛怒的目光扫过来时,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是担忧地看着梅丽莎。
他习惯了服从,尤其是面对母亲时。
温莎公爵被妻子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一时无言,脸上闪过一抹理亏的窘迫。
他确实对这个小女儿多有纵容,因为她性子活泼,想让她和那两个被规矩压得死死的哥哥不一样,快乐地成长……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缓和气氛:“凯瑟琳,这次是意外,以后绝不会再——”
“意外?”凯瑟琳夫人冷笑一声,打断了他,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一切伪装,“每一次都是意外!每一次都有理由!莱昂纳多,你是帝国北境的公爵!帝国的支柱!你的子女理应成为帝国的楷模,而不是笑话!再看看温斯特——”
她猛地指向次子,温斯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温斯特虽然天赋差,但至少肯听话,恪尽职守,严于律己,从未行差踏错!这才是一个公爵继承人该有的样子!可梅丽莎呢?她身上流着一半瑞恩家族的血!瑞恩家族的子女,可以战死沙场,可以执政一方,但绝不能成为一个不知礼数、任性妄为、给家族蒙羞的野丫头!”
瑞恩。
这个姓氏如同重锤,敲在厅堂每个人的心上。
帝国第一军事家族,乃至帝国第一家族,像征着无上的荣耀,家族史上元帅、名将辈出,族中英魂更是数不胜数。
凯瑟琳夫人,正是前代瑞恩大公的亲妹妹。
她从小在那样一个强调纪律、荣誉、绝对服从的环境里长大,并将这一切视作铁律,深深烙印在对子女的教育之中。
大厅里陷入死寂,。
就在这时,一直低着头的梅丽莎忽然抬起了头。
她的小脸上泪水和灰尘混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但那双碧色的眼睛里,却燃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楷模?服从?瑞恩家族?”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淅,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母亲,您眼里除了这些冷冰冰的东西,还有没有我们?有没有想过我们到底要什么?!”
凯瑟琳夫人被女儿突如其来的顶撞惊得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梅丽莎敢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
梅丽莎却象是打开了闸门的洪水,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愤怒汹涌而出:
“是!二哥是听话!是您完美的作品!您让他学剑术,他就日夜苦练,哪怕天赋普通!您能让他进狮鹫骑士团,他就兢兢业业,从不敢有半分懈迨!您让他和那些贵族公子、小姐们交往,他就尽管心里不愿意也从不拒绝!他活得象您骑士剑的影子!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您满意了吗?!”
温斯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紧抿,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却无法反驳。
“那我呢?”梅丽莎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我不想学那些没完没了的宫廷礼仪!不想象个木偶一样在沙龙上假笑!不想嫁给一个我只见了几次面、只是为了家族利益的陌生人!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什么错?我想知道码头的水手们怎么生活、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有什么错?我想呼吸一点自由的空气有什么错?!如果不是您把我逼得那么紧,我会一次次偷跑出去吗?!”
“你……你放肆!”凯瑟琳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梅丽莎,“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温莎家族和瑞恩家族的荣耀!”
“为了我们好?为了家族的荣耀?”梅丽莎猛地擦了一把眼泪,声音陡然拔高,她看向自己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痛苦——
“那大哥呢?!亨利大哥!您最骄傲的儿子!帝国皇家学院二期的首席!二十岁就升华为【战士】,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他难道不够符合瑞恩家族的荣耀吗?他难道不是您完美的‘作品’吗?!”
“梅丽莎!闭嘴!”温莎公爵脸色骤变,厉声喝道,试图阻止女儿继续说下去。
但已经太晚了。
那个名字,那个被深深埋藏在这个家族光鲜外表下的巨大疮疤,被梅丽莎亲手血淋淋地撕开。
凯瑟琳夫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梅丽莎却象是没有听到父亲的呵斥,她所有的委屈、恐惧、还有对兄长命运的悲愤,在此刻彻底爆发:
“他那么优秀!那么强大!他上了战场,直面兽人王庭的主力军团!我们都以为他会带着功勋和荣耀回来!成为比父亲您更伟大的公爵!”
她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无尽的痛苦:
“可他回来了……变成了什么样子?母亲,您还记得吗?!”
“他把自己锁在塔楼里!不见任何人!他摔碎了所有奖杯和勋章!他整夜整夜地尖叫、嘶吼!他说……他说他看到的不是荣耀,是地狱!是堆积如山的尸体!是无意义的屠杀!是他的信仰……彻底崩塌的声音!”
“他疯了……帝国曾经最耀眼的天才,您最完美的儿子,被您和所有人寄予厚望的温莎家族继承人,他疯了!!!”
最后几个字,梅丽莎几乎是哭喊着吼出来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凄厉地回荡。
死寂。
彻底的死寂。
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将每个人影子投在墙壁上。
温斯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斗。
温莎公爵颤斗着伸出手,似乎想扶住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
凯瑟琳夫人跟跄着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楼梯扶手上,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脸上的严厉和愤怒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被击中要害的的苍白和脆弱。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梅丽莎泪流满面,胸脯剧烈起伏,她看着母亲那副从未显露过的脆弱模样,心中闪过一丝报复性的快意,但随即被更大的悲伤淹没。
她抽噎着,声音低了下去,却字字泣血:
“是谁……在他小时候摔倒了就不准哭,必须立刻自己爬起来?”
“是谁……在他拿到学院第二名时,冷着脸说‘瑞恩家的孩子必须是首席’?”
“是谁……在他第一次从战场回来,做了噩梦之后,不是安慰他,而是告诉他‘战士不需要软弱的情感’?”
“是谁……在他信仰动摇、痛苦迷茫的时候,只会告诉他‘记住你的身份和职责’?”
“是您啊!母亲!”梅丽莎看着凯瑟琳夫人,眼泪模糊了视线,“是您用瑞恩家族那套冰冷的铁律,把他一点点逼成了只会战斗、却无法面对战争残酷的机器!是您从来没有问过他怕不怕、痛不痛!是您……亲手柄他推向了深渊!”
“您总说为了我们好,为了家族的荣耀……可您爱的,究竟是活生生的我们,还是您心目中那个‘完美继承人’的幻影?!”
话音落下,大厅里只剩下梅丽莎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凯瑟琳夫人僵立在原地,脸上血色尽失,眼眸空洞地望着某处。
仿佛通过华丽的墙壁,看到了那座庭院深处、被严密看守的塔楼,看到了那个曾经让她无比骄傲、如今却形销骨立、困在地牢中的长子。
她一直坚信的、来自瑞恩家族的铁律与荣耀,在此刻,被小女儿的控诉击得粉碎,露出了底下冰冷而残酷的底色。
温莎公爵走上前,将浑身颤斗、哭得几乎脱力的梅丽莎轻轻揽入怀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家族的荣耀,帝国的栋梁,后代的未来……
这一切沉重的负担之下,那些细微的哭泣声和破碎的心,究竟有多少人真正听见?
这时,门外传来了马车声响。
“父亲,母亲,梅丽莎——”温斯特深深鞠了个躬,“我还有案子要办,林修也已经到位,地下黑街,今晚一定能一网打尽。”
温莎公爵拍了拍温斯特的肩膀,眼神中只有对儿子的信任。
梅丽莎和凯瑟琳夫人无声地抽泣着。
“去吧。”
“是,父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