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走在前面，老尼尔沉默地紧随其后。
两人没有返回橡木桶旅馆，而是径直走向斜对街的那家名为“老烟斗”的咖啡馆。
咖啡馆门面窄小，招牌是一支被烟雾缭绕的旧烟斗图案，木质窗框漆色斑驳。
推开门，一股烘焙咖啡豆的焦苦香气混合着陈旧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柜台后一盏黄铜煤油灯和几桌客人桌上的小蜡烛提供照明。
客人寥寥无几，多是些看着报纸、低声交谈的老主顾。
林修的目光扫过室内，径直走向最里面靠墙的一处卡座。
这里光线最暗，背靠墙壁，侧面有一盆高大的、叶片积灰的蕨类植物，恰好能遮挡来自门口的大部分视线。
他刚落座，一个睡眼惺忪的侍者便慢吞吞地走过来。
“一杯黑咖啡，什么都不加。”林修的声音平淡。
侍者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又看向老尼尔。
“一样。”老尼尔的声音嘶哑。
侍者懒洋洋地转身离开。
很快，两杯冒着热气的、色泽近乎纯黑的浓稠液体被端了上来，放在陶杯里，散发着强烈的苦香味。
林修没有动杯子，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老尼尔则站在卡座入口外侧，警剔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咖啡馆里老旧挂钟的指针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大约一刻钟后，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
她依旧穿着那身粗布衣裤，暗红色的短发在昏暗光线下近乎黑色，目光迅速扫过全场，在看到林修后，微微颔首，便无声地走到卡座另一侧坐下，身体紧绷，如同随时准备扑击的猎豹。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黑咖啡，鼻翼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没碰。
他显得惊魂未定，亚麻色的头发更加凌乱，脸上还残留着奔跑后的潮红和恐惧。
他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看到林修和那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红发女人坐在一起，咽了口唾沫，这才蹑手蹑脚地溜了过来，不敢坐下，只是局促地站在卡座边，搓着手。
“老、老爷……您吩咐的事情，我办、办完了……”，眼神躲闪，不敢看莫拉·克劳。
林修抬眸看了他一眼。“坐。”
吉姆如蒙大赦，又象是接到烫手山芋，小心翼翼地挨着卡座边缘坐下，半个屁股悬空，身体僵硬。
吉姆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您好……这位……女士？”
“引路人？”劳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她转向林修，“男爵大人，您确定没找错人？就这只吓破了胆的码头老鼠？他能带我们进地下黑街？别到时候还没找到门，就先尿裤子把我们都卖了。”
吉姆的脸瞬间涨红了，或许是羞辱压过了恐惧，他猛地挺直了些腰板，虽然声音还是有点抖，却多了几分争辩的意味：
“这位……这位大姐！您、您别瞧不起人！斯莱特在码头混了十几年，运货、卸船、三教九流哪里没打过交道？歪斜桅杆那就是个信息窝！不是我吹牛，这玛瑙城下水道里哪块砖松了，哪窝老鼠刚下了崽，只要价钱合适，我都能给您打听出来！带个路而已，有什么难的！”
“大姐？”劳的眉毛挑了起来，那道划过眉峰的疤痕随之扭动，显得更加狰狞，“谁是你大姐？还有，打听消息和带路进黑老鼠帮的老窝是两码事，小子，你知道那里面都是什么玩意儿吗？刚才巷子里那种怪物，里面说不定一窝一窝的！就你这小身板，够它们塞牙缝吗？”
吉姆的脸色又白了一下，显然想起了哈弗变异那恐怖的一幕，喉咙滚动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我知道危险！但老爷给足了钱！拿钱办事，这是我吉姆的规矩！再说……再说我对那片下水道熟得很，闭着眼睛都能摸出几条路来，总比你们这些生面孔乱闯强！”
“规矩么，呵。”劳拿起桌上那杯没人动过的黑咖啡，闻了闻，又嫌弃地放下，“你的规矩就是银币的规矩吧？多少钱能让你把我们也卖了啊？开个价看看？”
“你！”吉姆气得差点跳起来，脸涨成了猪肝色，“你可以瞧不起我的胆子！但不能瞧不起我的信誉！斯莱特虽然就是个底层混饭吃的，但答应了的事情，只要钱到位，就绝不会出卖雇主！这是我在码头立足的根本！不然以后谁还找我买消息？”
“信誉？根本？”劳身体前倾，逼近吉姆，那双黑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仿佛闪着幽光，“那你告诉我，杰瑞·斯达克最喜欢吃码头哪家店的烤鱼？他常去哪个情妇那里过夜？他手下那几个小头目，最近谁手头紧，谁又捞了油水？这些你‘万事通’肯定都知道吧？说来听听，验证一下你的‘信誉’和‘根本’？”
吉姆张大了嘴巴，被这一连串极其具体、直指内核却又危险无比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额头上冷汗涔涔。
这些信息他或许隐约知道一些碎片，但谁敢轻易说出来？那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我……我……”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够了。”林修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又看向吉姆：“你的任务是确保我们找到正确的入口，并在必要时，提供身份上的掩护，做好你分内的事，拿到你该拿的报酬，其他的，不需要你操心，也最好别瞎操心。”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让两人都暂时安静了下来。
吉姆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忙点头：“是是是！老爷说得对！带路！我就负责带路！爷您顺利带进去
林修沉默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引荐人……
他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们“合理”进入的身份，一个能让黑老鼠帮暂时放下警剔的幌子。
光靠吉姆这样的小角色口头引荐，显然不够。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吉姆身上。
“吉姆，你以前跑船运货的时候，主要和哪些地方的商人打交道？”
吉姆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林修为什么问这个，还是老实回答：“主要是……南边群岛的一些特产，香料、珍珠贝、还有一些稀罕水果……偶尔也帮内地的一些老爷们运点……不太方便见光的东西。”他最后一句声音压得极低。
“内地？比如？”林修追问。
“比如……西境的一些矿石样本，或者……蛮兽荒漠来的兽骨、皮毛……甚至……偶尔也有活物，一些罕见的鸟兽什么的……”吉姆越说声音越小，眼神闪铄。
北境……兽骨……
林修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需要的身份，有了。
“很好。”克劳，“明晚，我们是来自荒漠的买家，对某些古老遗迹的发掘品感兴趣。”
“所以我们需要‘凭证’。”林修的目光重新回到吉姆身上，“吉姆，你运过北境的黑晶矿吗？或者，类似的特产？”
吉姆努力回想了一下，眼睛忽然一亮：“黑晶矿？没……没听说过，但是！我帮人运过几次荒漠特有的‘霜纹岩’，那石头看起来灰扑扑的，但对着光能看到里面有点点银星，只有荒漠深处里才有！玛瑙城这边几乎见不到！用来冒充买家的身份，或许能行！”
“霜纹岩……”林修沉吟片刻，“需要多少？哪里能弄到？”
“不用多！拳头大的一块就够当样品了！这东西虽然稀罕，但不值钱，主要是辨识度高。”吉姆来了精神，语速飞快，“码头区仓库肯定找不到，但我知道有个老收藏家，就喜欢收集各地奇石，他手里肯定有！就是……那老头脾气怪得很，不一定肯卖……”
“买不到，就‘借’。”林修说得轻描淡写，“这件事，莫拉，你去办。明晚之前，必须拿到一块霜纹岩，不要伤及无辜，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吉姆连忙报出一个地址，又详细描述了那块石头的大致特征和外貌。
卡座里只剩下林修、老尼尔和坐立不安的吉姆。
林修从怀中取出钱袋，拿出一枚金币，推到吉姆面前。
“这是定金。明晚天黑后，歪斜桅杆后巷等我。如果一切顺利，事后还有五枚。”
金币的光芒在昏暗的灯光下无比诱人。
吉姆的眼睛瞬间直了，呼吸变得粗重，他颤斗着手，一把将金币抓过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又象是握着一块烙铁。
“老、老爷放心！我一定准时到！绝对误不了事！”他连声保证，之前的恐惧似乎都被金币驱散了不少。
“你可以走了。管好你的嘴。”林修挥了挥手。
吉姆如蒙大赦，赶紧站起身，对着林修鞠了个躬，又敬畏地看了一眼如同幽灵般守在旁边的老尼尔，这才弓着腰，快步溜出了咖啡馆。
侍者靠在柜台边打盹，对这一切仿佛毫无察觉。
咖啡馆内再次恢复了之前的沉寂，只有咖啡的苦香和挂钟的滴答声。
林修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黑咖啡，抿了一口。
极致的苦涩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却让他的思维愈发清淅。
地下黑街，拍卖会，狼人兄妹，还有那作为压轴拍品的古代地精武器……
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玛瑙城不是弗罗斯特领，这里势力错综复杂，教会、贵族、地下帮派盘根错节。
温莎公爵和温斯特或许能提供一些便利，但真正深入虎穴，能依靠的，只有绝对可靠的力量。
他想到了维恩堡，想到了那些跟随他经历过血火、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士。
是时候动用他们了。
“尼尔。”他放下咖啡杯。
老尼尔无声地向前一步，微微躬身：“少爷。”
“准备纸笔。另外，去找温斯特，告诉他，我有几名北境来的家仆，明日晚间抵达玛瑙城，运送一些领地的特产给我，让他行个方便，不要惊动城防军和教会的人。”
“是。”老尼尔没有多问一句，立刻转身走向柜台，向那名被惊醒的侍者低声索要了纸笔。
很快，他拿着粗糙的信纸和一支羽毛笔回来。
林修接过笔，略一沉吟，在纸上快速书写起来。
他的字迹凌厉而清淅，没有任何多馀的修饰。
“艾莲亲启：”
“见信如晤，玛瑙城事繁，需可靠人手接应，现即刻令罗兰、威廉即刻挑选十名最精锐、口风最紧的老兵，轻装简从，连夜出发，秘密赶往玛瑙城橡木桶旅馆，沿途务必隐匿行踪，抵达后潜伏待命，非我亲令，不得与任何势力接触，所有行动，皆听我调度。”
“领地和军队，暂由你与查理骑士统辖，一切如常，严防兽人窥探。”
他没有提及具体任务，只强调了“接应”和“待命”，但他相信艾莲能明白其中的分量，罗兰和威廉也能领会他的意图。
写完，他吹干墨迹，将信纸折叠好，递给老尼尔。
老尼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筒，将信件仔细卷好塞入，旋紧盖子，又用火漆仔细封好，盖上弗罗斯特的纹章戒指印戳。
“找最快的信使，用双倍酬金，务必亲手交到艾莲小姐手中。”林修吩咐道。
“明白。”老尼尔将密信收入怀中贴身口袋，再次躬身，随即转身，步履依旧平稳，却比平时更快了几分，迅速消失在咖啡馆门口。
林修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卡座里。
窗外，玛瑙城的夜幕已然彻底降临，远处的灯火和近处的阴影交织在一起，勾勒出这座港口城市模糊而复杂的轮廓。
他指尖敲击着桌面，脑海中推演着明晚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
入口、守卫、身份验证、拍卖流程、目标位置、撤离路线……
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现意外。
罗兰他们的到来，是一支藏在暗处的奇兵，关键时刻，或许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他需要足够的力量，确保能拿下目标，并且能全身而退。
黑咖啡的苦涩仿佛还停留在舌尖。
一切均已布置就绪。
诱饵已放出，向导已就位，援军正在路上。
现在，只等明日夜幕降临，只等那地下黑街那场充斥着欲望与罪恶的拍卖会——正式开场！
他端起杯子，将杯中剩馀的、早已冷掉的黑咖啡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