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的手指在那份血迹斑斑的名单上停留了很久,指尖能感受到一种滚烫的灼痛,仿佛那些名字每一个都在燃烧。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罗兰的信折好,放在艾莲的信旁边。
他拿起第三张纸。
这张纸格外小,上面的字迹潦草,只有短短一行。
“敌军大举出动,规模空前,应是主力。暂未发现狼人部队踪迹,威廉。”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每一个字都象淬了火的钢钉。
就在林修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第四封信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却不失节制的敲门声。
“林修!”是温斯特的声音,少了往日的跳脱,多了一丝罕见的正式,“父亲回来了,正在议事厅,他让你现在过去。”
林修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叠尚未读完的信件,目光在最上面那封——
字迹花哨飘忽、属于乔治的信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毫不尤豫地将所有信件拢起,整齐地塞回信封,放入怀中贴身处。
他站起身,走到盥洗架前,用冷水再次扑了脸,拿起布巾用力擦干。
水珠顺着他下颌线滴落。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袖口,抚平前襟并不存在的褶皱,将“凛冬”在腰侧佩正。
镜中的年轻人,黑发一丝不苟,眼神沉静,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嘴角抿成一条极紧的线。
他转身,拉开房门。
温斯特站在门外,穿着笔挺的骑士常服,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紧张的郑重神情。
“这边。”他简短地说,转身引路。
林修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公爵府空旷而华丽的回廊里,靴子踩在厚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微响。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将走廊两侧的壁画和盔甲陈列笼罩在朦胧的阴影里。
议事厅那两扇沉重的、雕着狮鹫纹章的橡木大门就在前方。
林修握紧了拳头,却又在推门前松开。
议事厅里的灯光亮得刺眼,只见远处的座位上坐着两个人。
温莎公爵端坐在左侧的高背椅上,银灰色礼服缀着镶边,指间的翡翠戒指在灯下泛着冷光。
安塞姆主教坐在右侧天,绛红教袍垂落如凝固的血,当他倾身与公爵低语时,交叠的双手堆栈着衰老的褶皱银质圣徽在胸前晃动,晃碎的光斑落在他始终含笑的嘴角。
林修走上前,首先面向主教,然后目光也将温莎公爵包括进来,鞠躬、缓缓开口:
“主教大人,公爵大人,感谢二位的盛情接见,今日能在此,实乃我的殊荣。”
安塞姆主教率先笑了起来,声音温和得象暖炉边的絮语:
“不必多礼,孩子,说起来,我对你可是闻名已久了——帝国皇家学院三期首席,力压王庭瑞恩家族的‘不败骑士’与教廷的‘圣灵使’,这份战绩,当年可是震动了不少老家伙的耳朵。”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与欣赏,“真是英雄出少年,如今在北境独当一面,更是难得。”
温莎公爵端起手边的水晶杯,抿了一口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并未看向主教,只是淡淡道:“学院里的胜负,终究是纸上谈兵。北境才是真正的试金石。”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林修身上,“令尊雷纳德男爵在世时,弗罗斯特领尚能维持。如今你初继任,便接连遭遇战事,压力不小。”
“职责所在。”林修回答,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波动。
“是啊,北境艰难,众所周知。”安塞姆主教自然地接过话头,身体微微前倾,那枚银质圣徽随之晃动,光斑跳跃在林修脸上,“兽人凶悍,领地贫瘠,支撑不易,可是——圣光教廷始终关注着每一位虔诚信徒的福祉,尤其是像弗罗斯特这样,为帝国守护北疆的门户。”
他话语微微停顿,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林修,那慈祥的笑容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我教即将进行五年一度的黎明圣堂大主教晋升,亟需各方虔诚信徒的支持,若弗罗斯特领能在此事上表明态度,教廷也必不会亏待朋友。”
安塞姆晃动着酒杯,接着说道:“一笔客观资金,用以修建教堂和教区,以及一队经验丰富的牧师和修士——他们不仅能抚慰人民,更能以圣光之术救治伤患,北境缺医少药,伤兵无法得到及时救治,只能在痛苦中死去——想必男爵对此应该深有领会。”
话语裹挟着实实在在的诱惑。
资金,医护人员,还有教廷这座靠山。
林修垂着眼睑,视线落在光洁如镜的黑曜石地板上,映出他自己模糊的身影和上方晃动的灯影。
有了情报,他当然听得懂主教的暗示。
支持他晋升大主教,弗罗斯特领将获得教廷的慷慨援助。
但代价呢?教廷的势力将名正言顺地进入北境,每一枚金币,每一位牧师,每一座教堂——
都会成为弗罗斯特领未来的无形缰绳。
而且,安塞姆与温莎公爵同处一室却泾渭分明,温莎夫人出身瑞恩家族,那是王党的中坚力量。
自己若此刻倒向教廷,无异于在温莎公爵的眼皮底下,打了王党的脸。
厅内一时间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温莎公爵依旧慢条斯理地品着酒,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主教方才那番近乎赤裸的招揽,但他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
林修抬起眼,目光先看向温莎公爵,微微颔首,随即转向安塞姆主教,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感激与为难的神情:
“主教大人的厚爱与关怀,林修感激不尽,弗罗斯特领如今的确举步维艰,每一份援助都至关重要。”他语速放缓,显得极为诚恳,“只是,眼下兽人大军压境,烽火燃眉,黑石山前哨已是血战连天,我身为领主,此刻所有心思、所有力量,都必须集中于抗击异族,守土安民,实在不敢分心于其他事务。”
他微微停顿,观察了一下主教的脸色——那慈祥的笑容似乎淡了一分,但依旧挂在脸上。
林修继续道,语气变得更加坚定,也更显坦荡:“在收复所有失地、将兽人彻底驱逐之前,弗罗斯特领的敌人有且只有北方那些肆虐的异族。领地内部,乃至整个帝国之内,任何可能引发内耗、分散力量之事,皆非我所愿,亦非弗罗斯特之福,我相信,无论是王庭还是教廷,都乐见一个稳定、强大的北境边疆。”
他没有直接拒绝,却清淅地划下了底线——北境现在不站队,无意卷入内斗。
安塞姆主教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浓郁起来,他轻轻拍了下座椅扶手,发出赞叹的轻吁:“好!说得好!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和定力,时刻以领地和领民为重,难怪公爵会对你如此看重,温莎公爵,您说是不是?”
温莎公爵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安塞姆语气热络:“如此年少有为、忠勇双全的领主,帝国北疆有望矣!等此次战事平息,我定要亲自向圣堂、向教皇请功!”
温莎公爵放下酒杯,水晶杯底与桌面轻轻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他看了主教一眼,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看不出意味的弧度:“主教大人说的是。”
安塞姆主教似乎得到了想要的回应,心满意足地站起身,绛红教袍如水般滑落。
他走向林修,伸出手。
林修微微躬身,任由主教将那戴着硕大红宝石戒指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头顶。
一股极淡的檀香气息笼罩下来。
“愿圣光庇佑你,孩子,庇佑弗罗斯特。”主教的声音庄重而慈爱,充满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随即自然地收回手,笑容依旧:“好了,你们想必还有话要说,我就不多打扰了。”
他对着温莎公爵颔首示意,然后在一位教士的陪同下,缓步走出了议事厅。
沉重的大门无声合拢,将那片炫目的绛红色隔绝在外。
议事厅内顿时只剩下林修与温莎公爵两人。
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稀薄而冷冽。
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在公爵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弗罗斯特男爵,我女儿似乎还挺喜欢你的——虽然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承蒙梅丽莎小姐厚爱。”
他不再看林修,而是转动手中的水晶杯,看着里面的酒液折射出迷离的光。
沉默持续了很久,只有木柴燃烧的细微声响。
终于,温莎公爵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剩下一点难以辨别的、或许是疲惫,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
“雷纳德”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安葬在哪里?”
林修的心猛地一跳。
温莎公爵和父亲相识?
他抬起眼,迎上公爵的目光,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
“感谢公爵大人关心,在洛瑟堡地下的冰窖。”林修回答,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了些,“暂时安置在那里,待雷蒙堡收复,我会将父亲迁入雷蒙堡的家族墓园,与母亲合葬。”
温莎公爵缓缓点了点头,视线重新落回酒杯上。
又是一阵沉默。
“恩。”公爵的声音变得更低,几乎象是自语,“他怎么死的?”
林修想起了棺木中父亲胸前那道狰狞的贯穿伤,想起了老尼尔捧出的那套布满斩痕的银甲。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回答:
“力竭战死。”
温莎公爵摩挲酒杯的动作停住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
“你有什么想法?”
“收复失地,报父血仇。”林修抬眸,眼神坚定而决绝。
半晌,温莎公爵站起身:“人,我只能先借你两名【战士】,一百步兵、一百轻骑、五十弓弩手,钱,五千金。”
“谢公爵大人。”
“至于代价如果可以的话,就在明天的生日宴会上,陪梅丽莎跳支舞吧。”
“公爵大人,我今晚必须连夜赶回弗罗斯特。”
而温莎公爵转过身,并没有看着他:“这是梅丽莎的意思,我不想让她失望。”
“可我也不想让我的士兵、领民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