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府的晨光再次通过高窗，将细小的尘埃照得如同浮动的金粉。
林修坐在书桌前，指尖敲击着桌面。
梅丽莎几乎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客房外，用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拉他出门——
有时是去码头看新到的东方商船，有时是去城外的山坡查找据说能实现愿望的“星泪花”，甚至有一次混进了工匠行会的年度评比，对着一把矮人大师锻造的战斧评头论足。
他大多时候只是跟着，看着，偶尔应答几句，就象一道沉默的影子缀在那抹活泼的亮色身后。
玛瑙城的繁华与喧嚣如同潮水般涌过，却始终无法真正浸透他分毫。
他的思绪总有一根线，牢牢系在北境那片焦灼的土地上。
直到这天傍晚，他回到客房，发现一封厚厚的信静静躺在门口的地毯上。
信封粗糙，打着弗罗斯特领特有的、掺了黑石粉的火漆，颜色暗沉。
林修拾起信，反手关上门，指尖挑开火漆。
里面是厚厚一叠质地不一的纸张。
最上面一张，字迹清瘦工整，透着一股冷冽的简洁——
【少爷亲启
维恩堡一切按计划进行，城防加固已完成，洛瑟堡物资已接收，劣火罐日产已达五十罐，城内存量逾三百，流民安置基本完成，资金尚能维持半月。另，按您的吩咐，已提高抚恤标准，军、民心尚稳，望您一切顺利，尽早归来，艾莲将一直等着您
信纸在她指尖被压平，墨迹干透，油灯的光晕染黄了纸页，映出窗外流民营地星星点点的篝火——
艾莲放下笔，站起身。
夜风从塔楼窗口灌入，带来泥土、汗水和隐约的草药气味。
她拢了拢耳边的银色发丝，那根倔强的呆翘着。
她走下旋梯，穿过略显空荡的堡场，走向营地。
临时搭建的棚屋区比几日前更规整了些，空气中弥漫着不安。
妇人们围坐在火堆旁，眼神呆呆地望着跳跃的火焰，孩子们蜷在母亲腿边，睡得并不安稳。
亚伯——那个懂些草药的中年男人，正笨拙地给一个摔破膝盖的士兵涂抹药膏，动作有些粗手粗脚。
安娜太太也在为伤兵们包扎。
艾莲走过去，无声地取过药杵和捣烂的草药。
她蹲下身，裙摆拂过地面，她检查了一下士兵膝盖的伤口，清创，敷药，然后用撕好的干净布条包扎，动作流畅。
“菲尔德太太，过来一下，这样按住这里，对。”她拉起一个年轻妇人颤斗的手，放在布条结扣的位置，“明天这个时候，来找我换药。”
那妇人愣愣地点头，嘴唇哆嗦着：“谢、谢谢您小姐我们兽人真的会打过来吗？我们还能往哪里逃？”
问题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周围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恐惧在寂静中无声地蔓延。
艾莲抬起头，火光照亮她白淅却坚毅的侧脸。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惑的面孔，声音清淅，不高，但带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
“男爵大人离开前，已做好万全部署，城墙在加固，壕沟在挖深，士兵在操练，武器在打造，这里有粮食，有药品，有愿意保护你们的士兵。”
她顿了顿，视线落回那妇人脸上，红瞳中映着跳动的火光。
“弗罗斯特领，就是你们最后、也是最坚固的堡垒，只要城墙还在，只要还有一个士兵站着，就不会让兽人伤害你们，相信男爵大人，也相信你们自己，我们能守住。”
没有激昂的呐喊，只有平实的陈述。
却象一块巨石，暂时压住了汹涌的恐慌。
妇人们相互看看，眼神里的恐惧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增加的坚定。
艾莲站起身，对亚伯低声交代了几句用药的注意事项，然后转身，走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角落。
她的背影挺直，银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林修的指尖抚过信纸上那工整的墨迹，几乎能够触摸到那份坚韧。
他将艾莲的信放在一旁，拿起第二张。
这封信的纸张粗糙，炭迹潦草模糊，象是有人握着不习惯的木炭，极力控制却依旧歪歪扭扭，错别字和涂抹的黑团随处可见——
【大人！我是罗兰！我不认识几个字，找旁边一个以前当过学徒兵的小子代笔，他说学过几个字！要是写错了您多包函！唉，要是利姆那家伙还在就好了，他认字多，以前是帮人抄书的，肯定写得明白
黑石山这破地方我们收拾得差不多了！沟挖深了，栅栏加高了，石头堆了不少！您放心，那帮熊崽子想来啃维恩堡，得先从我和兄弟们尸体上跨过去！指定崩掉它们满嘴牙！
火油、酒桶、还有那些一点就炸的玩意儿，都按您走时吩咐的，堆在路上、挂在崖边了！等它们一来，嘿嘿甩几个大石头下去砸死它们！
还有，兄弟们士气高！都说跟着您打仗，拿了赏钱，家里有了盼头，再不济还有那几十块银币不是！这条命卖给您和弗罗斯特，值！
信纸在林修手中微微颤动。
在信纸的末端，附上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
嶙峋的山体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兽。
简陋的工事依着山势蜿蜒，粗木和乱石堆砌的矮墙后，人影绰绰。
罗兰拄着一柄长剑，独眼如同夜枭般扫视着下方漆黑的山道。
他脸上沾着泥灰和汗水，皮甲磨损得厉害，左臂绑着的布条渗着暗色。
“眼睛都他妈给老子放亮点！”他低吼着，声音沙哑，“撒出去的劣火罐检查一遍！别到时候点不着！”
几个士兵猫着腰，再次确认那些隐藏在碎石和枯草下的陷阱。
新兵芬恩也在其中。
他动作还有些生涩，但眼神专注，紧紧攥着手里的长矛。
利姆死去的画面夜夜在他梦中重现，恐惧并未消失，却转化成一种凝固在胸腔里的决意。
远处，地平线下，隐约传来沉闷的、如同滚雷般的声响。
地面微微震动。
所有士兵的动作瞬间停滞，齐刷刷地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罗兰猛地站直身体，独眼眯起，死死盯住那片深邃的黑暗。
来了。
先是低沉的轰鸣，然后是一片蠕动的、巨大的阴影，如同潮水般漫过荒原，向着黑石山涌来。
熊人的咆哮声汇聚成沉闷的声浪，即使隔得极远，也震得人耳膜发麻。
数量之多，远超预估，沉重的脚步让大地为之颤斗。
“卡尔、约翰、马丁，点火！”罗兰咆哮，声如炸雷。
命令沿着山脊迅速传递。
几支火箭划破夜空，精准地落入缺省的局域。
轰！轰隆——！
烈焰瞬间腾起，如同咆哮的火龙，沿着山道疯狂蔓延，迅速吞噬了干燥的草木，引燃了埋设的火油和烈酒。
爆炸声接二连三，碎石和燃烧的碎木四处飞溅，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熊人吞没。
凄厉的惨嚎和愤怒的吼叫瞬间压过了火焰的燃烧声。
熊人的先锋部队陷入一片火海，阵型大乱。
然而，后面的熊人并未退缩，反而在某种驱使下，踏着同族的尸体和燃烧的火焰，继续疯狂地向上冲锋。
它们庞大的身躯硬生生撞开燃烧的障碍，石斧和木棒挥舞着，呼啸着。
“放箭！”罗兰再次怒吼。
稀疏的箭矢从工事后射出，叮叮当当地打在熊人的铁甲上，或被轻易格开，造成的伤害十分有限。
熊人的先头部队已然逼近工事！
“兄弟们！”罗兰猛地举起长剑，独眼中爆发出凶光，扫过身后每一张或年轻或苍老、却同样写满决绝的脸庞，“男爵大人看着我们！维恩堡看着我们！领民们看着我们！今天，就在这儿，让这帮畜生知道——北境之兵，绝不屈服！”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彻山谷的咆哮：
“杀——！！！”
怒吼声如同山崩，瞬间压过了兽人的咆哮。
士兵们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工事后涌出，扑向那些庞大的身影。
没有退缩，没有尤豫，只有以命搏命的疯狂。
芬恩双眸瞪大，带着扭曲的惊恐面庞，狂叫着，挺起长矛，对着一个刚爬上山坡的熊人猛刺过去！
矛尖扎入厚实的皮毛，那熊人痛吼一声，巨大的爪子扇来，芬恩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重重砸在石头上，眼前一黑，鲜血从口鼻涌出。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旁边一个老兵马丁怒吼着顶上去，战刀狠狠劈砍在熊人腿上，随即被另一头熊人的石锤砸碎了胸膛。
罗兰如同疯虎，战斧狂舞，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蓬血雨。
他身边已经倒下了三四头熊人的尸体，但他身上也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浸透了衣甲。
战斗瞬间白热化，每一寸土地都在激烈争夺。
人类士兵凭借工事和一股血勇，硬生生挡住了熊人第一波最凶猛的冲击。
矮墙被撞塌，栅栏被推倒，双方在火光照耀下残酷地绞杀在一起。
不断有人倒下，下一刻就有其他人补上位置。
惨烈。
罗兰喘着粗气，长剑拄地，独眼扫过战场。
还能站着的士兵已经不到一半。
山脚下，更多的火把亮起，更多的熊人正在涌来。
他咧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嘶哑地笑了笑。
黑石山的烽火在夜空中寂寞地燃烧着，喊杀声和咆哮声渐渐被风声盖过。
只有那双黑色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如同黑石山下的熔岩，在无声地剧烈涌动。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染血的、狰狞的笑容。
面前是数百头熊人，而他再次举起长剑，对着周围残存的士兵，也对着信纸另一头的林修，在心中默念出最后的誓言：
吾主，弗罗斯特——
看呐，这炼狱般的火海、这残破的甲胄
便是吾最后的贡赋
吾血已尽，渗入您赐予的封土
以此残躯为证，契约已成
吾混将披戴忠诚之白袍，立于座前，
仍为您争辩
诉说您事业的正义与荣光
若未来战事吃紧、阴霾蔽日
您便朝北方吹响号角
吾魂将披甲执剑而来——
依旧为您劈开荆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