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府的宴会厅如同坠入人间的星海。
水晶吊灯自穹顶垂落,数千枚切面折射着烛火,将大理石地面映照得流光溢彩。
空气里混杂着香水、烤鹅肝、陈年葡萄酒的香气。
穿着制服的侍者如游鱼一般,托着银盘在缀满蕾丝与绸缎的宾客间穿梭。
裙摆随着她的移动流淌着细碎的微光,将她衬得各外亮丽。
然而,她那双湛蓝眼眸里,却找不到一丝星光,只有一层礼貌而疏离的雾。
周围是络绎不绝的祝词。
“梅丽莎小姐,愿圣光永远眷顾您如星的容颜……”
“这串珍珠,唯有您才配得上它的光泽……”
“愿您未来的每一天都如蜜糖般甜美……”
礼物堆砌在一旁的丝绒长桌上,珠宝、古董、精致的工艺品……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梅丽莎微微颔首,嘴角挂着被迫练习过千万次的、弧度完美的微笑,一一谢过。
她的仪态无可挑剔,也只有站在她身侧的温斯特,才能看见她交叠在腹前的、戴着白丝手套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捻着裙纱,将那昂贵的面料揉出一个个细小的褶皱。
又一波宾客笑着离开。
梅丽莎趁着间隙,目光飞快地扫过喧闹的人群,掠过那些谄媚的、讨好的、或带着审视意味的脸孔,象是在查找什么。
她轻轻拉了一下哥哥的袖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周围的乐声与谈笑淹没:“哥……他呢?林修……他没来吗?”
温斯特正端起一杯香槟,闻言动作一顿。
他侧过头,看着妹妹眼中那点不易察觉的、试图藏起的期待,喉结滚动了一下,将酒杯放下。
“他走了。”温斯特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罕见的沉闷,“昨晚收到北境的急报后,连夜就走了。”
梅丽莎捻着裙纱的手指骤然停下。
那双眼睛里,那层雾霭瞬间被吹散,露出底下清淅的失落,像星子骤然黯了一瞬,但她很快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覆下,将所有情绪重新掩藏得滴水不漏。
“……是吗。”她只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
很快,又一批贵族涌上来敬酒。
安塞姆主教的衣袍在灯光下格外醒目,他身边跟着几位神情倨傲的教会年轻才俊。
“梅丽莎小姐,愿圣光的智慧永远指引您。”主教微笑着举杯。
“感谢您的祝福,主教大人。”梅丽莎端起侍女适时递来的酒杯,杯中是浅金色的、泛着细密气泡的甜起泡酒。她仪态优雅地与之轻碰,微微抿了一口。
酒液甜腻,滑过喉咙,却带不起丝毫暖意。
她周旋在宾客之间,笑容得体,对答如流,谈论着无关痛痒的诗歌、最新的裙摆样式、某个贵族少爷赛马时的趣闻。
她的一切表现都符合温莎家小姐的身份,甚至堪称典范。
宴会进行到中途,梅丽莎以补妆为由,暂时离开了会厅中心。
她走到宴会厅侧翼连接着空中花园的露台上,晚风带着凉意吹拂而来,稍稍驱散了一点醉意。
玛瑙城的万家灯火在脚下铺陈开去,遥远而模糊。
一名穿着制服的女仆走近,手中捧着一个狭长的、用深色粗布包裹的物件,以及一封没有封印的普通信缄。
“小姐,这是门房刚送来的,说是给您的生日礼物。送东西的人没留下名字,丢下东西就走了。”女仆低声禀报,语气带着一丝困惑。这简陋的包装,与今日府内堆积如山的华丽礼盒格格不入。
梅丽莎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接过东西。那狭长的包裹入手沉甸,触感坚硬。她迟疑了一下,指尖有些发颤地,先撕开了那封信。
信纸是最普通的那种,上面的字迹锐利而舒展,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力度,仿佛能穿透纸背。
“梅丽莎小姐:”
“仓促离别,未及面辞,望海函。聊备薄礼,恭贺芳辰,此弓乃我亲手调试,望能得小姐喜爱,也祝小姐早日实现梦想。”
“另:那日市集初见,便觉星晶石之光华,与小姐极为相称。今夜宴上,裙袂流光时,定然极美。”
没有冗长的祝福,没有虚伪的客套,每一个字都干脆利落,一如他本人。
梅丽莎捏着信纸,指节微微用力。
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低下头,开始解那粗布包裹。系绳有些紧,她解了好几下才打开。
粗布滑落,露出里面的东西。
不是什么名贵的珠宝或艺术品。
是那日的短弓。
弓身由深色的北境硬木制成,打磨得十分光滑,握柄处缠着防滑的皮条,看得来保养得极好。
弓弦是新的,绷得极紧。旁边还附着一小袋同样手工制作的箭矢,箭簇打磨得锐利,尾羽修剪得整齐。
朴素,坚韧,充满力量。
梅丽莎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弓身,抚过紧绷的弓弦。
露台下,宴会厅内的乐声悠扬,笑语喧哗隔着玻璃门隐隐传来。
梅丽莎握着这把沉甸甸的短弓,缓缓抬起头,望向北方漆黑的天幕。
那里没有通明灯火,只有无边无际的、沉沉的黑。
……
维恩堡。
男爵府议事厅。
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却驱不散寒意,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皮革与汗水混合的气息。
林修坐在长桌主位,身上那套天鹅绒外套和丝质衬衫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银灰色铠甲。
冰冷的金属贴合著身躯,“凛冬”斜倚在桌边。
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军事地图,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潦草字迹的羊皮纸。
他的指尖正点在黑石山与维恩堡之间的某个隘口。
“罗兰还能撑多久?”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压过了炉火的噼啪声,传入桌前每一个人的耳中。
查理花白的眉头紧锁:“信使回报时,罗兰已打退熊人三次冲锋,但伤亡惨重,箭矢耗尽,他……他现在已经失去联系。”
“黑石山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打荧光信号,让黑石山还活着的士兵退回来。”林修重复了一遍,目光扫向查理,“撤离民众还需要多久?”
乔治朗声说道:“大部分已进入洛瑟堡后方山区,但最后一批老弱……至少还需大半日才能全部进入安全局域。”
时间,像勒在脖颈上的绞索,正在一寸寸收紧。
“威廉。”
“沃顿亲率的主力已越过黑石山,距此不足半日路程,狼人部队……依旧不见踪迹。”
威廉的声音沙哑。
林修沉默着,手指敲击着地图上维恩堡的标记。
玛瑙城的流光溢彩,如同一个短暂而不真切的梦,早已被北境凛冽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这里才是他的战场。
充满泥泞、血腥和冰冷的钢铁。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桌前每一位骑士、每一位士兵。
“乔治。”
“大人!”乔治猛地站直,脸上惯常的嬉笑消失无踪。
“我要你在明日正午前,确保最后一个老人和小孩进入山区,办不到,提头来见。”
“是!”乔治咬牙,重重点头。
“查理,城防交给你。所有库存的火油、劣火罐,全部搬上城墙。把所有能动的男人都组织起来,发给他们一切能当做武器的东西——锄头、草叉、削尖的木棍!告诉他们,城破,所有人都逃不掉!”
“明白!”查理嘶声道,拳头重重砸在胸口。
“威廉,你跟我行动,必要的时候,我们负责斩首熊人的队长、指挥官。”
威廉没有说话,只是用更深的颔首回应,眼神冷得象冰。
最后,林修的目光投向窗外。
夜色浓重,维恩堡的城墙在黑暗中显露出残破的轮廓。
墙头上火把的光芒暗淡的星辰,在无边的寒夜里微弱地闪铄。
远处,是死寂的荒原。
那里有四百头武装到牙齿、并被超凡者率领的熊人,还有不知潜伏在何处的、更加狡诈残忍的狼人。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烽烟气息的空气,缓缓站起身。
铠甲相互摩擦,发出冷硬的声响。
“诸位。”
他的声音不高,却象出鞘的剑锋,瞬间劈开了议事厅内所有嘈杂与不安。
所有人都望向他,望着他们年轻的领主。
火光照亮他坚毅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弗罗斯特领已无路可退。”
“我们的身后,是洛瑟堡,是刚刚播种下去的黑麦田,是手无寸铁的妇人孩童,是我们最后的家园。”
“这一战,没有援军,没有退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逐一掠过每一张或苍老、或年轻、或恐惧、或决绝的脸庞。
然后,他猛地拔出桌上的“凛冬”,剑尖直指无垠的黑暗,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战鼓擂响,撞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唯有死战!”
短暂的死寂后,所有还能站立的人——
骑士、士兵——全都赤红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胸甲或桌面,发出决绝的怒吼,汇成同一个声音:
“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