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风吹过草地,却因为过分温柔,令人分不清它带来的究竟是燥热还是凉意。
眼前的佩姬,气色依旧有些虚弱,呼吸似乎也很短促。
她完全没有被治好,狄克想,却又仅靠双脚,走了这么远的路。
但也许狄克该庆幸,庆幸佩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坏人,亦或者野兽甚至魔兽。
可佩姬一看到狄克,眼神中竟然满是惊恐。
她即刻转身,朝着反方向奔逃,
狄克见状,急忙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佩姬的手腕。
“你放开我!”
佩姬想要挣脱,但她的力气自然无法和狄克相比。
“小姐,恕属下不能从命。”
佩姬只能用另外一只手,尝试开狄克的手指,但依旧是无用功。
真正的骑土,永远不会动摇,哪怕是一根手指。
“放开!放开!”
佩姬开始锤打狄克的手腕,甚至用牙齿去咬。
狄克想过用火龙鳞去成惩罚一下佩姬,定然崩得她牙齿生疼。
但很快意识到这是对小姐的不敬,并为此感到羞耻,并彻底抛下这个念头。
“这次我绝对不放开你,小姐。”
“骗人!”
“我没有。”
“你就是在骗人!”
“我没有。”
谁知佩姬开始哭了起来,但狄克已经被佩姬的眼泪骗过许多回。
真正的骑土,不该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咳咳!至少不该跌倒太多次。
“这次我不会心软,小姐,我已经对你的假哭心软。”
“笨蛋笨蛋笨蛋!”佩姬边哭边喊,“你甚至分不清我的眼泪。”
也许狄克的确分不清,也许佩姬不是在假哭。
但狄克无论如何也不会撒手,此话他也并非骗人:
“我不会放手,小姐,请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
“小姐——”
“不!”佩姬的眼泪弄湿了整张脸庞。
“请恕罪,小姐。”
狄克说完,将佩姬往自己的身边一拉,仅用一只手,就将佩姬的两只手腕扣住。
接着,他拖着佩姬朝马匹那儿走去。
佩姬还在抵抗,她甚至不肯迈步。
狄克害怕粗糙的草地刮伤佩姬脚上的皮肤,将只能用另外一只手,将佩姬的脚腕提起来。
他就这样拎着佩姬,继续靠近正在吃草的马儿。
只是,他似乎觉得,这个动作好象有些眼熟。
嘶———什么来着?
就在这时,佩姬忽然喊:
“别像拎猪罗一样拎着我啊!”
哦,是喔!拎猪就是这样拎的!
只是就算佩姬是猪,也定然漂亮得惹人怜惜。
“哈哈哈—””
不知为何,狄克感觉很开心,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别笑了!你这个死脑筋的骑士!”
“哈哈哈——””
抱歉,佩姬小姐,实在忍不住。
佩姬忽然大喊,尝试掩盖笑声,但无济于事。
狄克将佩姬放上马鞍,跟着自己也坐了上去。
并将佩姬护在身前,防止她突然不听话,甚至不惜跳下马匹。
他轻轻踢了一下马腹部,马儿开始奔跑。
佩姬不再大喊大哭,狄克也不再发笑。
他很少这样开怀大笑过,上次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三年前?十年前?
狄克不记得了,可是,这次为何会这么想笑呢?
他仔细思考了一番,终于得出结论:
“抱歉,小姐,我刚才并非在取笑你,我只是很开心。”
“羞辱我,你就这么开心!”佩姬仰头瞪了狄克一眼。
“不,你病了,我担心了你整整一路,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焦虑,我甚至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昨天,哈莉特小姐给我做了一顿开胃的饭,又劝我好好睡一觉,我才稍得喘息。
“可一觉醒来,却发现你不见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感觉天旋地转,连吹过的海风,在我听来,都是对我失职的嘲讽。
“小姐,请恕罪,我应该一直守在图书馆,我不该擅离职守的。但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你,且你没有遭遇意外。
“正因为我之前的心情过于低沉,确认你平安后带来的庆幸、欣喜,才会如此强烈,我因此而开心。”
马儿已经穿过草地,进入树林。
时间正欲进入响午,阳光也愈发强烈。
阳光矫健地穿过树叶间的空隙,巧妙地洒在林中的土地上,形成道道金灿灿的光柱。
忽然,佩姬开口说道:
“我没有怪罪你—从来—
啊,这就是夏天的坏处。
狄克忽然感觉一股热流,从体内喷发出来:
“小姐,这件事没得商量,我不会放开你,我必须将你带去图书馆,哈莉特小姐将—”
“不是这件事,”佩姬打断狄克,“能慢一点吗?求求你,哪怕一点也好。”
听到这里,狄克知道这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
他轻轻勒了一下缰绳,这匹枣红色的公马,便放缓脚步。
“谢谢。”
“恩。”
耳畔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偶尔穿插几声鸟叫。
佩姬轻轻向后靠在狄克的胸脯上。
走了这么远的路,瞧给这丫头累的。
但这次狄克不会心疼,这是她自作自受忽然,佩姬说:
“我只知道骑士的征战故事,你听起来可能觉得无趣。”
“也并非全部都不喜欢啦。”
跟佩姬相处了这么久,狄克甚至不知道,原来佩姬喜欢听猛男的经历。
该说不愧是忠犬的女儿吗“咳咳,那么紫藤霍文的故事怎么样,他在山脉一人吓退五百军队的战绩,无论是谁都听得激情澎湃。”
“不要,换一个。”
“那么,就讲月光威顿的故事吗,他率领一支奇兵,在河谷一夜之间连拿七座城堡——”
“再换一个。”
“黑蛇菲娜克是个难得的女骑士,她似乎是第一个女骑士,而她———””
“再换!”
“换!”佩姬强调。
狄克不禁问:“小姐,你到底要听谁的故事?”
佩姬抬起头:“你似乎也是个骑士吧。”
“是的,你的父亲赐予了我这份荣誉。”
“恩,那就讲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这个回答出乎狄克预料,“可是,小姐,不怕你笑话,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经历。”
“你杀了领航者,”佩姬道。
“这对我来说不算荣耀,我也不希望提到他,”狄克说。
考虑了一阵后,他竟然有点想跟佩姬讲心里话:
“其实,杀死领航者后,舰队里的人都叫我‘屠魔’。他们似乎觉得这是对我的赞美,而我不希望我的光辉,绑定在一个罪人身上,尤其,还是杀死休伯特大人的恶魔。”
“恩——我应该说过吧,我已经原谅你了,关于只有你活着回来这件事。”
“是的,小姐。”
“那么,继续讲吧。”
“可是,没有什么好讲的了,”狄克道,“我成为骑士侍从后,就一直相伴休伯特大人左右,
他牺牲后,我至少有一半时间待在你的身边。”
“那就讲讲成为我父亲侍从之前的事情。”
“那更是枯燥,”狄克道,“虽然我很晚才毕业,但其实我在沙漠骑士学院里的成绩一直很优异,以至于没有遇到任何挑战,没有起伏的故事,总无聊到令人昏昏欲睡。”
“那在这之前呢?”
“我应该跟你讲过,我的父亲也是贵族,只是早就没落,家中没有多少产业,身为末子的我,
从未得到过父亲的关注,我除了练剑,就是练剑。”
佩姬却说:“恩,就讲这段故事,越详细越好。”
狄克没有想到,佩姬会对这段往事感兴趣。
但这真的没有什么好讲的,但既然佩姬要听,好吧。
“布坎南家的封地,在本森戈壁,你知道的,小姐,那是一片贫瘠的地区,因此我们家很穷。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家中最小的人,也是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个。
“就象戈壁的普通家庭一样,手工产品乃是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我家里有两名精通纺织的女仆。
“但说是女仆,却从来没有照顾过布坎南家的任何人,相反,我的母亲甚至需要亲自为她们准备食物。
“她们两人所需要做的,就是不停的生产布匹,我的母亲也时常添加她们,后来就是我的姐姐“小姐,如果我是个姑娘,也许我也要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这种事情,想想还挺恐怖的。”
“嘿嘿—”佩姬似乎偷笑了几声。
“但其实我的父亲肯定是如此期盼的,他总是苦着脸盯着我瞧,甚至时常叹气。”
佩姬道:“要个女儿有什么好的,要嫁出去还需要一笔不菲的嫁妆。”
“迎娶同样需要礼金,”狄克道,“还需要为子嗣置办产业。布坎南家的地产必然要全部留给我大哥,因此父亲得想办法帮我二哥谋一处住所。
“当我跟我父亲说,我打算当一名骑士时,你不知道他有多开心,这意味着他不再需要为了我的未来操心。”
“还真是计较。”
“你不懂,小姐,小贵族跟普通人比,强不了多少,偏偏贵族的头衔,又令人必须讲究做派,
因此我到底体谅我的父亲,他不得不计较。”
“恩,你继续。”
“我的大哥比我大九岁,而二哥则大我六岁,我跟他们的年龄差距有些大,因此他们从来不肯带我。
“虽然只是个没落贵族,但贵族家的男孩子都得练剑,因此我的两个哥哥也会练习武艺。
“我们家没有教官,因此都是父亲教导我们,而他的武艺,也是他的父亲传授的。
“但回想起来,这些武艺除了锻炼身体以外,根本没有任何实战价值。不过,那时我们都对此事很上心,每个男孩子都懂憬成为骑士。
“练习总是枯燥的,我哥哥们因此经常切,打发时间。那时他们总是很开心,因此我也想要添加他们。
“可他们嫌我太小,不肯带我,直到我八岁时,已经稍微有点体格了,他们答应跟我较量一番“你赢了,”佩姬说出了答案。
“你说对了小姐,那时我大哥十七岁,而我的二哥十四岁,”狄克回忆着,“那是我们第一次对战,也是最后一次。
“我当时已经做好了被他们打伤的准备,却没有想到,他们的剑法竟然如此迟钝。他们根本打不到我,而我却总能抓住他们的破绽。
“当然,我并未掌握什么高深的技法,只是,出于本能而挥剑。大哥和二哥的喘气声越来越大,他的神情也愈发严肃。
“直到我的父亲打断了我们,父亲夸赞了我的天赋。但那时哥哥们看我的眼神,却乖戾如同被吵醒的狗熊。”
“他们嫉妒你,”佩姬评价。
“也许你说得对,但我没有怪罪他们意思,在一个资源有限的家里,突然出现一个强大的竞争者,我想他们当时应该更加害怕吧。
“只是,从那一天起,家里的一切都变了。哥哥们都躲着我,”几乎不和我说话。
“而父亲也再也没有夸过我一句,似乎是为了向他的两个大儿子表明态度。姐姐倒是可怜我,
偶尔会给我一些点心。
“但却小心翼翼,必须背着其他人,而她两年后也嫁人了,我期待她一定嫁了一个温柔的男人。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送姐姐离开那天的晚上,我偷偷掉了眼泪,因为我知道,今后我将孤独一人。
“哈!真正的骑士,不该轻易落泪—”
“骑士也可以悲伤,”佩姬望向狄克,“流泪不是耻辱。”
望着佩姬红润的眼框,狄克觉得她有时真是温柔。
狄克笑了笑:“谢谢你,小姐。”
佩姬扭过头,并望向前方。
马匹继续前行,狄克继续讲述着自己幼年的往事。
其实狄克很感激佩姬,若不是她,也许狄克永远也不会去回想。
道路上,偶尔会遇到迎面而来马匹。
他们总会盯着狄克和佩姬瞧,脸上挂着羡慕的笑容。
狄克知道他们一定误会了什么,但这个世界总是充满误解,没有必要事事解释。
“那是误解,”狄克说,“家里的一匹马死了,没有它,我们家的产品,就没有办法送到大城市去。
“父亲大发雷霆,因为他发现,马匹身上有一道外伤,显然是人为造成的,因此将所有人都叫到一起,企图找出犯人。”
故事说到此处,他们已经回到了铜板镇,正走上角。
“父亲一个个审问,没有人承认,直到问到我时,我二哥忽然提起,我的剑法天赋非凡。我的大哥也说,我的力气很大。
“两个女仆结巴地说,我很淘气,而我的母亲则不说话。最终,我的父亲惩罚了我,将我吊起来狠狠抽了一顿。”
“这不是误解!是诬陷!”
佩姬突然大喊起来,狄克惊讶发现,佩姬满脸泪水。
狄克将马儿停在图书馆门口,翻身下马,面带微笑地将佩姬抱下马匹:
“好了,到了,小姐,下来吧,我当然知道。后来,我看到父亲将一把尖端染血的叉子,偷偷丢进井里,我顿时明白,那马儿是父亲失手杀死的。
“也许他过于害怕承担这次损失,因此才会对此那般过激,企图通过鞭打我,以让他自已相信,那不是他的错,我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但,都过去了。””
“这不是你的错,狄克,这不是你的错!”
佩姬对着狄克大喊,哭的稀里哗啦的。
哦,真是善良的小姐。
狄克取出手帕,面带微笑地替佩姬擦去眼泪。
“谢谢你,小姐,嗯,我早就将这件事放下了,我也知道那不是我的错。”
“我知——”
“”布坎南,狄克,”佩姬嘶吼着,“我的病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必要替我去死。”
“这不是任何人错,小姐,”
狄克尽量笑着,也尽量替佩姬将脸擦干净,
“我想救你,仅此而已。”
忽然,佩姬向前一扑,紧紧抱住狄克:
“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这一幕,令狄克惊讶不已。
佩姬的声音愈发悲伤,简单地重复着这句话。
狄克感觉眼角发酸,鼻息也愈发不畅—
不许哭,爵士,狄克命令自己,真正的骑士不该掉泪。
但佩姬也说,哭泣不是耻辱,她说得是否对呢?
狄克伸出手,摸了摸佩姬的脑袋:
“好了,小姐,进去吧。”
但佩姬根本不动弹:“不要,狄克!你不要死!你能不能不要死!”
“我不会死的,佩姬,”狄克撒谎。
“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
“你骗人!”
“我不会骗你!”
“你骗人!”
“小姐,”狄克说,“请相信我。”
相信我,我一定救下你。
“那我们约定好。”
“恩!”
“你发誓!”
“我发誓。”
“真正的骑士,必须坚守誓言!”
听到这里,狄克忽然一愣,随即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
“哈哈哈——”””
“你笑什么?”
“你说了我的台词,小姐。”
“那么狄克,”
佩姬用婚纱洁白的衣袖,抹掉脸上的肮脏,并抽着鼻子,
“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