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希走进这间他曾经熟悉,眼下却千疮百孔的船长室。
他趴在床上,将头蒙在被子里。
凯希假装自己在哭,实际却挤不出半滴眼泪。
他曾经就睡在这张床上,睡在自己的父亲身边。
可是,他却未曾叫过对方一次父亲。
我真傻,凯希咒骂自己,明明他那么关心娜塔莉,我早该想到他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
声音从凯希的喉咙里无助地溜出,悲伤到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憔瘁。
凯希将被子拽皱,他恨自己无法用眼泪把被单染湿。
可公爵必须坚强,领航者的儿子必须坚强!
凯希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撑起,坐在床帮上。
这条船上,有他跟父亲相处的一点一滴,同样也是全部。
扭头四顾,那些画面尽在眼前。
他看到那个柜子,就象亨利正在那儿细数他的荣誉,柜子里面放着亨利曾经击败船只的旗帜。
他看到那面桌子,就象亨利正在那儿讲述他的经验,桌上的海图记录着亨利航行的足迹。
而凯希身下的床,是亨利回忆娜塔莉的地方。
那时亨利一定是开心的-向自己儿子讲述爱人的过往,怎么可能不开心呢!
至少凯希是如此相信的,也是如此希望的。
凯希抓紧了手中的挂坠。
这个挂坠,是维克托送给他的,但是亨利因此向他展示了自己的魔法。
亨利说,这个挂坠能够保护凯希。
此刻的凯希,对此深信不疑。
亨利的魔法还在,亨利的船还在,唯一不在的,偏偏就是亨利,是凯希的父亲·——
凯希告诉自己,必须坚强。
他是一个公爵,不能被难过打倒。
他已经失去过一个父亲,现在再失去一个,应该能够从容接受才对。
可是,他越这么想,他的心,却堵得更难受。
凯希觉得,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于是走出船长室,来到申板上。
咸涩而冰冷的海风吹在脸上,让他感觉痛快极了。
他走向船头,趴在残破的护栏上。
班森曾向凯希道歉。
他说他当时的心智错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亨利的户体,从缺口滚落大海,
如果他能再拼命一点,说不定能够救下亨利的户体。
凯希安慰班森,也骗自己。
他告诉班森,尸体会带来疾病,而且亨利是个海盗,海盗的归宿在海洋,任何一个海盗都期望自己死后能够前往海底宫殿。
其实凯希想要见到亨利的户体,即使他明白,那时的他必然伤心到晕倒。
凯希垂下脑袋,望向海面。
两金币号船头尖锐的折角,轻松地划破海水。
它笔直地前进,朝着某个明确的目的地。
亨利,是否一直都是这样,一往无前,不曾有任何迷茫呢?
正搜索着,身后传来呼唤:
“凯希公爵。”
凯希回过头,是个老人。
于是呼唤对方的名字:“维克托———
“恩—”维克托点头,“要我陪你聊会儿天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
维克托站在凯希身旁,也望向前方。
他提醒道:“请小心,凯希公爵,同时也很抱歉,船上的海盗没有本事操控这条船,在你到来之前,它一直飘荡在哭泣峡海,因此船上的物资无法得到补充。
“而修船材料又有限,船只连续经历了多场海战,需要修的地方实在太多,咱只能将材料用在最紧要的地方,所以咱没能修理护栏。”
“我会小心的,”
凯希轻轻点头,过了一阵,他这才说道,
“维克托,我记得你不是海盗。”
“没错,咱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这群海盗?’
“咱跟随的不是这群海盗,而是你的父亲,”维克托眺望的目光变得深邃,“在遇到你的父亲之前,咱只是个为了躲避责任的逃犯,在海盗岛屿苟且度日,虚度时光。
“是你的父亲将咱拉入海洋,经历了一次次历险,现在回想起来,嘿,真他妈的刺激!是他给了咱不一样的人生,让咱觉得,自己没有白活一遭。”
凯希轻轻点头,他们一起航行的故事,他已经听船上的其他人,讲述过很多遍。
维克托忽然将头转向凯希,严肃地说:
“凯希,有件事咱必须跟你说,也希望你一定要听进去。”
凯希点头:“你讲。”
“你的父亲是闻名世界的大海盗,世人必然都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大恶人,
诚然,他做过的一些事,让他被判死刑一百次也不过分。
“但是,你的父亲并非纯粹的坏人。他很多决定,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下达的。
“咱并非海盗,因此咱往往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你父亲,并没有失去良知,
他有善良的一面,就比如从他对待米科的态度,你可以窥见他的温柔。
“凯希,咱希望你能接受,并认可你的父亲。”
凯希顿时理解了维克托的好意:
“维克托,请放心,我爱我的父亲,且不论他是什么人,而且,你所说的他那不为世人所知的一面,我也通过和他的相处,全部感受到了。”
维克托闻言,立刻单膝跪地,对凯希说:
“凯希公爵,你当真生了一双慧眼,想必你治下的领民,定将获得祥和的生活。”
凯希觉得,亨利一定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否则维克托不会特意来找凯希说这种话。
不过,维克托的话,也勾起了凯希的兴趣。
与维克托分开后,凯希来到船舱,找到米科。
“米科,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米科点头。
“你是怎么看待亨利的?”
“亨利就是亨利,”米科说。
“我的意思是,他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亨利说话算话,亨利答应米科的,从来都会实现,”米科回答,“亨利希望米科留下,米科喜欢待在亨利身边。”
米科不算机灵,他憨厚老实,从来只会说实话。
因此他讲的东西,必然是心中所想。
能让米科对亨利有如此评价,就说明亨利对他的确很好。
维克托说得对,亨利不是一个彻底的坏人。
亨利有温柔的一面,凯希想,也许,这就是娜塔莉会选择他的原因吧——”·
黑夜很快就来临,大伙儿围坐在一块吃饭。
弗朗索瓦承包了船上所有人的伙食,他的厨艺赢得了船上所有人的一致赞誉。
晚饭时,海盗们一个个有说有笑,把酒言欢。
都说海盗没心没肺,看来是真的。
瞧,明明他们的船长刚死,他们却俨然象无事发生一样。
凯希当然明白,这样的责怪没有道理。
除了几个心腹以外,其他的海盗对亨利没有特殊情感。
在他们看来,船长是谁都没有区别。
因此,凯希也没有要求他们为亨利的死而伤心的理由。
前几个晚上,凯希已经听班森完整讲述了,那个晚上这条船上发生了什么。
他因此知道,亨利是光荣战死的,他的对手是整个世界。
亨利杀死了忠犬,而且若是没有最后那条可以召唤黑色乌鸦的怪船,说不定亨利已经逃了出去·
凯希听着众人的玩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靠在柱子上,漫无目的地发呆。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是哈莉特。
哈莉特笑着对他说:“要一起逛逛吗?”
“船上就这么大,没有什么好逛的。”
哈莉特说:“栀杆上!海盗们说那儿叫乌鸦巢,我想去那里看看,你能带我去那里吗?”
听到这里,凯希立即挺直腰杆。
没有任何男人,能够拒绝心爱女人的请求。
凯希点头,然后走到班森身边,征求对方的请求。
班森说:“当然,我的小主子,这条船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要乌鸦巢上的水母下来,就说是我讲的。”
凯希颌首,拉着哈莉特的手,带她前往甲板。
哈莉特让凯希先爬,她跟在后面。
等两人爬上梳杆顶部的平台后,便让“水母”离开了。
哈莉特笑着说:“这儿的视野真开阔!就连远处的海面都看得清。”
“可现在是晚上。”
“我能看到海面倒映的月光。”
凯希顿了一下脑袋,跟着望去。
白色的月光在海面上影影绰绰,漂浮不定,就象凯希的心,无法安宁。
正看得出神,一只手触碰了他的脸庞。
凯希转过头:“怎么了,哈莉特?”
哈莉特已经起眉:“你的表情真让人心疼,凯希,我已经很多天没有笑过了。”
凯希挤出一丝笑容:“我有笑的。”
“这是苦笑,凯希,”哈莉特捧起他的脸,“凯希,如果跟我讲讲,你能好受些的话,请尽管跟我的倾诉。”
凯希摇了摇头:“我很好,哈莉特,不用担心。”
“骗子!”哈莉特的表情显得有些生气,“我一眼就看出你在撒谎!凯希,
你真的要骗我吗?”
凯希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他低下头:“对不起—””
哈莉特弯下腰,抱住了他:
“我原谅你,凯希,但你可以向我敞开心扉,你知道的,我是你的另一颗心。”
凯希也抱住哈莉特,嗅着哈莉特发丝的香气,
“我很想亨利,我希望他还活着。”
“恩,”哈莉特轻声应道。
“我想跟他相处,听他喊我的名字,而我叫他父亲—”
“恩。”
“哈莉特,我爱我的父亲!”
“我都知道的,我温柔的小公爵,”
哈莉特说着,吻了凯希的额头。
凯希将哈莉特抱得更紧了。
他不再说话,但是,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愈发平稳。
良久后,他说:
“谢谢你,哈莉特,我现在好受多了!”
“恩,我感觉到了。”
此时的凯希,忽然觉得自己好幸运,幸运能有哈莉特陪伴。
“哈莉特?”
“恩?””
“我可以吻你吗?”
哈莉特将脸对准凯希,如一头母狼般,狡点地笑了一下:
“不行!”
“矣?为什么?”
“只能我吻你!”
说完,哈莉特将凯希压在护栏上,并用手挑起凯希的下巴在桅杆上,在月光下,在油灯前,在海风中,他们接吻了。
当天晚上,从乌鸦巢下来之后,凯希找到了莫斯利先生:
“莫斯利先生,我已经想好要对亨利说什么了。”
“是吗,”莫斯利先生温柔地微笑着,“你对他说就行,只要在这条船上,
我想他应该都能听到,不过,你可以试着去船头,兴许那儿他可能听得更清楚。”
“恩——但是,他真的能听见吗?””
“大概吧,至少,我们可以如此相信。”
凯希点头,便走向船头。
他趴在甲板上,用手抚摸甲板上的一处凹槽。
凯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先是呼唤了一句:
“父亲”
他停顿了片刻,这才继续说道:
“父亲,我爱你,还有,我会好好活下去。”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
两金币号发出巨吼,就象在回应凯希的话语。
凯希开始哭泣,只不过泪水向内流往心里。
他知道,亨利听到了。
他轻轻摩着甲板,并粘贴自己的耳朵。
凯希微笑着,企图查找父亲的心跳,
此刻的凯希,终于彻底接受了父亲的死亡。
亨利死了,但凯希还拥有更多好好生活的理由—
之后的几天,凯希的笑容,愈发爽朗。
在晚饭时,他又变得能和从前一样,融入海盗的玩笑中。
有时候,他甚至能去逗乐班森。
当然,凯希最热衷的,还是带着哈莉特在船上到处逛。
为她介绍,这条船的特殊功能,而这些,都是曾经亨利跟他讲的。
哈莉特也很开心,并认可这是一条非常厉害的船只。
一天晚上,哈莉特说,她也想跟亨利说些话。
她独自前往船头,之后两金币号又发出巨吼:
“—”
凯希问她说了什么,哈莉特却只是撇头冷哼:
“秘密!”
又过了几天,他们的船只,钟于抵达自的地,凯希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图书馆。
这时,他看到莫斯利先生轻轻抚摸着船头,就象父亲在摸自己儿子的脑袋。
他说:
“咱们到家了—”
而船只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