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带来的离愁别绪,很快被忙碌的农活冲刷掉了。农民的日子便是如此,容不得长久的悲伤,土地要侍弄,冬衣要备妥,灶膛里的柴火要攒够,这些活计像两根无形的鞭子,时刻驱赶着百姓向前。
送走服徭役的男人们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氏就摸着黑系好围裙。指尖还留着前日夜里给丈夫缝补棉袄时扎出的细孔,一沾凉水就隐隐发疼。
吩咐着自己的儿女起床:“菱姑,禾旺,都起来了!你爹不在家,地里的活更不能荒着。”
西屋的门板被推开,菱姑抱着打满补丁的棉袄出来,禾旺揉着眼睛跟在后面,这孩子才十岁,却己经能扛动半筐棉花。
秦浩然也早早醒了,裹紧身上单薄的旧棉袍,把还在被窝里哼唧的小豆娘牵了出来。秦浩然蹲下身,帮她拢了拢领口。
听着大伯母的吩咐:“菱姑,禾旺你们和我去把棉田里最后那些棉花桃都捡回来。浩然跟豆娘把后院收拾出来,准备晒棉、剥棉,准备一下早饭。”
棉田里的晨霜还没化,脚踩在田垄上咯吱作响。这是大伯秦远山利用坡地种植的棉田,够给几人做点衣服和被褥了。
经过几场秋霜,原本青绿的棉株早己枯成焦黄色,只剩下些晚熟的棉桃,裂开褐色的外壳,露出雪白雪白的棉絮,在冷风里轻轻摇曳。
禾旺挎着个竹篮,穿梭在棉株间,将每一朵残留的棉花采摘下来,连沾着泥浆的也不放过。这将是家里冬天絮棉衣,纺线织布的重要原料,一点都浪费不得。但棉花壳蹭得脸颊和手发痛。
接下来的三天,秦家后院成了劳作的主战场。采摘回来的籽棉连带着外壳堆成个小土丘,褐色的棉桃壳、雪白的棉絮混在一起。
大伯母带着禾旺去借了一架搅车,不一会儿两人扛着一架沉重的木具回来,木架上的滚轴还沾着一点棉絮残渣,而这样的搅全村只有两架,得轮流着用。
这搅车比秦浩然在史料里见过的更精巧些,榆榔木做的框架,主动滚筒上刻着细密的螺旋纹,从动滚筒缠着一层旧麻,两根滚筒间距不过三分,刚好能卡住棉籽。
大伯母往滚轴缝隙里抹了点棉籽油,那是去年榨的,颜色深褐,带着股涩味。
“浩然,你带豆娘拣棉籽,菱姑跟我喂棉。” 大伯母坐上小凳,双手握住摇柄,手腕一转,木轮立刻嗡嗡地转起来,滚筒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菱姑抓起一把籽棉,手指灵巧地扯开,凑到滚筒边。只见雪白的棉絮瞬间被螺旋纹勾住,像被磁石吸引般缠上滚筒,而黑亮的棉籽则 “噼里啪啦” 地往下掉,落在底下的木槽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秦浩然搬来两个小马扎,把小豆娘抱坐在上面,自己则坐在她身边。拿起一小撮初轧的棉絮。
棉絮里还夹杂着零星的棉籽,像撒在雪地里的黑豆。手指灵活地翻动着,将棉籽一颗颗拣出来,丢进脚边的瓦罐里,叮的一声轻响。
小豆娘学着他的样子,抓起一小团棉花,小手指笨拙地抠着棉籽,却总把棉絮也捏得掉下来。“浩然哥,你看!” 她举起一颗沾满棉絮的棉籽,像举着什么宝贝。
秦浩然忍不住笑了,帮她擦掉鼻尖上的棉絮。“豆娘真厉害,再拣十颗。”
黢黑的小姑娘立刻来了精神,小手扒拉得更起劲了,只是大半时间都在把棉籽丢进瓦罐旁边的土缝里。
搅车的嗡嗡声里,大伯母忽然叹了口气:“往年孩子他爹在,一天能轧二十斤籽棉,咱们娘几个,怕是三天也轧不完。”
菱姑没说话,只是往滚筒边送棉的手更快了。秦浩然瞥见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沾着棉絮的衣襟上。
秦浩然忽然开口:“大伯母,这搅车要是能再加个踏板,脚也能用上劲,说不定能快些。” 想起现代的轧棉机原理,虽然不能凭空造出机器,但改良现有工具还是可行的。
大伯母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这搅车是祖辈传下来的样子,改不得。再说,哪有闲钱请木匠?”
秦浩然没再坚持,只是默默观察着搅车的结构。主动滚筒转速不均,显然是单靠手臂力量不够稳定;进料口没有挡板,棉絮容易撒出来浪费。他在心里记下这两处,或许能试着改改。
日头爬到头顶时,大伯母终于停下了摇柄,木轮还在惯性地转着,发出渐弱的嗡嗡声。站起身,捶了捶后腰:“先歇会儿,吃了晌午饭再干。”
禾旺捧着碗,大口喝着,感觉让堂哥放开了吃,几个人的伙食加起来都不够他一个人吃的。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把剥好的棉絮晒得暖烘烘的。大伯母把棉絮摊在竹席上,用木耙轻轻扒开对着菱姑道:“这棉絮得晒透了,不然冬天絮棉袄要发黄发霉。”
她一边扒拉着棉絮,一边说着:“那件旧棉袄,我打算拆了,絮上新棉,给禾旺穿。”
秦浩然换了个话题:“伯母,这些棉籽攒够了,送去哪儿榨油啊?”陈氏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不情愿:“得送去镇上的油坊,张老爷家开的。别家油坊都被他挤垮了,一斤棉籽才给两文钱,榨出的油还要扣二成做加工费。”
棉籽油味道有些涩,一般不用来食用,但却是点灯照明的好燃料。在这个夜晚全靠油灯的时代,每一滴灯油都显得珍贵。
傍晚时分,最后一把籽棉也轧完了,棉籽则装了满满两筐。禾旺和菱姑把枯棉杆从地里拔回来,捆成粗壮的柴捆,扛回院子后面堆起来。
大伯母用稻草把柴堆盖好,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棉杆可是好东西,能当柴火烧。”
夜幕降临时,只有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陈氏点起油灯,昏黄的光把院子照得朦朦胧胧。
陈氏坐在油灯下,开始搓麻绳,准备纳鞋底,菱姑则帮着理棉絮,把杂质挑出来,禾旺抱着小豆娘,给其讲不知道哪里听来的故事,虽然那故事己经讲了几十遍。
秦浩然坐在角落里,看着油灯下忙碌的一家人。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明代棉纺织图,画里的农户总是笑着的,可现实里的他们,脸上更多的是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