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浩然蹲在塘埂上,看着堂哥秦禾旺从水里提起最后一个鳝笼,里面只有几条细瘦的黄鳝无精打采地扭动着。
秦禾旺甩了甩竹笼上的水渍,有些丧气。“天冷了,鳝鱼钻泥了,今年怕是到头了。”
秦浩然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这几个月,靠捕鳝确实给村里带来了不少额外收入,但季节性强,资源也有限。
他想起前世听说过的人工暂养越冬技术,便找到里正秦德昌说:“叔爷,能不能不全都卖掉?挑些肥的,放到咱村那几鱼塘里养着?”
秦德昌正为收入来源要断而发愁,闻言蹲下身:“哦?浩然娃儿,你说说看?”
秦浩然尽量用小孩能想到的理由解释:“天冷,鳝鱼不爱动,也不长膘,但不容易死。现在卖,价贱。要是能放到深水塘里。那时候城里大户人家办年货,肯定舍得花钱,一斤说不定能多卖三五文!”
旁边一个族老摇头:“娃儿想得简单,况且冬天养鱼,饲料从哪来?万一全死了,本钱都折了。”
秦浩然没有立刻反驳,等族族叔说完后,才继续说:“吃食好办,磨坊的豆渣、家里刷锅水泔水,都能凑合。咱们每家出一点,凑在一起喂。就算最后只活下一半,按过年价,也比现在全卖了赚得多。
这话,点醒了秦德昌。是啊,分散到各家,这点投入不算什么,但集中起来,就可能搏个更好的价钱。这有点像积少成多的道理。
沉吟半晌,看着秦浩然那坚定的小脸,最终拍了板:“成!就按浩然说的试试!挑五个塘,每个塘放五十斤左右的鳝鱼,各家按之前出力的多少凑数,轮流派人看管喂食!”
决议一下,族人便行动起来。捉膘肥体壮的鳝鱼入塘,一切井然有序。
秦浩然虽小,却总蹲在塘边观察,偶尔看到水面有异常,会提醒大人注意。他虽然无法解释溶氧、水温等专业概念,但那种认真的劲头,让大人们也愿意多留个心眼。
鳝鱼的事刚安顿好,十月中旬的秋收便如同战场般拉开了序幕。这是一年里最紧张、最忙碌的时候,关乎全族一整年的口粮和来年的生计。
金黄的稻浪在秋风中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清香。天不亮,秦远山就带着秦禾旺和族里所有壮劳力下了地。镰刀挥舞,汗水滴落在田埂上,成片的稻子被割倒,捆扎成束,再用牛车运回村里的打谷场。
秦浩然的任务依旧繁重。他要照顾三岁的小堂妹豆娘,负责给地里的大人们送水解渴,还要看守晒谷场,驱赶馋嘴的麻雀和家禽。
先把豆娘安顿在打谷场边的树荫下,给她几个磨光滑的小石子玩。然后便踮着脚,费力地从大水缸里舀出晾好的凉水,倒入一个个陶罐,和小伙伴们一起提到地头。
“大伯,喝水!”
“哥,歇会儿吧!”
稚嫩的声音在田埂上响起,忙碌的大人们接过水罐,咕咚咕咚牛饮一番,摸摸他的头,又继续弯腰劳作。
秦浩然看着他们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泛着油光,心中感慨万千。这就是最原始的农耕力量,没有机械,全凭人力与天争时。
送完水,他赶紧回到打谷场。偌大的场地铺满了金黄的稻谷,需要不时翻晒。他拿着比自己还高的大扫帚,吃力地来回走动,将厚厚的谷层推开,让阳光均匀照射。
豆娘摇摇晃晃地跟在他后面,学着他的样子,用小树枝划拉着谷子,嘴里咿咿呀呀。而后回家垫着板凳做饭,等家里人回来吃。
最考验人的是看场。秋日午后,太阳依旧毒辣,晒得人昏昏欲睡。但成群的麻雀总会趁机偷袭。秦浩然强打精神,眼睛死死盯着谷场,一见鸟群落下,就立刻挥舞扫帚,大声吆喝着冲过去驱赶。
有时实在困得不行,就坐在场边,背靠着稻草垛打个小盹,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打鸟棍,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在这个过程中,秦浩然也凭借前世的见识,提出了一些小建议。
见大人们用脚翻动厚厚的谷层,既费力又效率低下,便萌生了一个念头。秦浩然寻来几根结实的树枝,用柴刀削出等距的缺口,再使唤堂哥秦禾旺找来些柔韧的藤条,将树枝并排绑紧,一头留出长柄,一个简易的搂耙便做成了。
秦浩然拖着这新家伙在谷场里一走,厚厚的谷子被轻松地梳开、耙匀,比用脚翻快了数倍。起初族人们还觉得是娃儿瞎闹腾,可见他耙过的地方谷子铺得又薄又平,秦远山将信将疑地试了试,脸上随即露出了笑容。没多久,类似的搂耙便在族里传开,晒谷的劳累减轻了不少。
秦远山私下对妻子陈氏感叹:“浩然这孩子,心思是细。”
陈氏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点头:“是啊,虽说有些想法怪怪的,但细琢磨,还真有点道理。就是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吃饭时,秦浩然依旧保持着他的习惯,粥只喝稀的,干饭尽量留给干活的大人和长身体的堂哥堂姐。
偶尔有点荤腥,也总是先夹给豆娘和菱姑。陈氏看在眼里,总会不由分说地把好菜拨到他碗里,虎着脸说:“正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饱怎么行!咱家现在不缺你这一口!”
秦浩知道,自己正在这个新的家庭里,慢慢被真正接纳。
一日,秦浩然正带着豆娘在看谷场,远远看见里正秦德昌和几个族老陪着两个穿着体面、像是县城米行伙计模样的人,在查看刚收上来的稻谷。那两人抓起一把谷子,在手里搓了搓,又放进嘴里咬了咬,随后摇了摇头,似乎对成色不太满意,压价压得厉害。
秦德昌脸上陪着笑,眉头却紧锁着。秦浩然知道,这又是一场关于踢斛淋尖,压级压价的艰难博弈。家族的收获,在交完皇粮国税后,还要经历商贩的又一层盘剥。
秦浩然望着远处连绵的稻田和波光粼粼的鱼塘,心中清楚,鳝鱼越冬和秋收只是暂时的安稳。家族要真正立足,要应对胥吏的盘剥、邻村的威胁,乃至战胜像血吸虫病那样的水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需要合适的时机,更需要他自身拥有足够的力量和威望,才能破土而出,滋养这片土地。
秋收的忙碌暂时掩盖了这些隐忧,打谷场上堆起的金色谷垛,给族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喜悦和安心。
秦浩然牵着豆娘的小手,走在夕阳余晖中,看着炊烟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