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东宫,紫宸殿。
太子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滚烫的茶水混合着价值连城的玉屑,溅了他一身。
他看着眼前那被他亲手砸得一片狼借的大殿,眼神里流露出恐惧。
“输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
“我们————输了————”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很彻底,也输得很冤。
那份由黑旗军统领萧清山与观海林家联名上奏的捷报,此刻就象一块烙铁,狠狠地烙在了他的灵魂之上。
“————神女献祭,龙脉平息,南云州万民,得以保全————”
“————此乃天佑我大夏,亦是秦王殿下,德被四海,威加八方之明证————”
这份捷报的每一个字,都象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打在他这位国之储君的脸上。
他想反驳,可他拿什么去反驳?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所谓的“神女”,到底是谁。
他只知道自己又一次,被那个他恨之入骨的皇弟,给死死地踩在了脚下。
“太傅————”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老人。
“我们————该怎么办?”
“殿下。”魏公开口道,“您觉得,此事蹊跷吗?”
太子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蹊跷?”
他下意识地反问。
“龙脉暴动,天降示警,此乃天灾。”
太子恨恨地说道:“秦王他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
“运气?”
魏公笑了,那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殿下。”
他看着太子,摇了摇头。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运气。”
“龙脉早不暴动,晚不暴动,为何偏偏在陆青言刚刚才在南云州站稳了脚跟的时候暴动?”
“秦王,又为何能如此精准地抓住这个机会?”
“而那所谓的神女,又为何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观海林家的地盘之上?”
他每问一句,太子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
他不是蠢人。
他只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失败给冲昏了头脑。
如今被魏公这么一点,他瞬间便想通了其中所有的关窍。
这是一个局。
“是————是父皇————”
他失声惊呼,声音里潜藏着恐惧。
魏公回答道:“殿下。”
“此事到此为止,我们认输。”
“认输?!”
太子猛地向前蹿了两步,来到魏公身前。
“太傅!”
“我们不能认输!”
“我们还有金鳞卫!”
“我们还有陆青言!”
“我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魏公看着他,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
“殿下。”
他的声音变得悠远起来。
“您看到的,只是这盘棋的胜负。”
“而老臣看到的————”他顿了顿,“是这盘棋之外,那个下棋的人。”
说着,魏公便朝殿门走去。
“从明日起,老臣会称病,闭门谢客。”
秦王府。
此地的气氛,与那愁云惨淡的东宫截然不同。
这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秦王坐在太师椅上,半仰起头,脸上挂着一抹笑意。
在他的下首,一个身着青衫,气质儒雅,手中却摇着一柄画着骷髅白骨图的诡异折扇的中年文士,正对着他侃侃而谈。
此人,便是秦王麾下的第一谋士,鬼谷先生。
“殿下。”
鬼谷先生收起折扇,对着秦王拱了拱手。
“如今,魏公已是称病不出,太子也成了惊弓之鸟,朝堂之上,再无能与我们抗衡之人。”
“我们下一步,该当如何?”
秦王闻言,脸上的笑容愈发璨烂。
“南云州那边的戏才刚刚开始,就这么结束了,岂不是太过无趣?”
鬼谷先生眉毛一挑:“殿下的意思是————”
秦王说道:“神都这边,会审调查团不日便将出发。”
“我听闻,此次领队的是靖王夏启明,那可不是我们的人。
鬼谷先生回道:“殿下放心。”
“靖王虽不是我们的人,但我们只需在调查团里安插几个我们自己的人,便足以将整个南云州的局势,掌控在我们的手中。”
秦王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事,便交由先生全权处置。”
神都,太和殿。
夏帝独自一人,站在大殿之中,看着台上的龙椅。
他知道自己赢了,也知道自己输了。
他赢得了时间,却输掉了未来。
他转过身,看向了那空无一人的大殿。
“都退下吧。”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那大殿内的九十九根盘龙金柱之后,那每一片阴影里,竟走出了上百个身着黑色夜行衣,脸上戴着狰狞鬼面的黑衣侍卫。
他们对着那个孤零零的背影单膝跪地,然后便如同潮水般退去。
夏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觉到,那盘踞在他头顶之上,那早已与这座皇城融一体的存在,睁开了他的眼睛。
一股古老,冰冷的意志,降临在大殿中。
夏帝伸出了自己的手,对着那片空无一物的虚空,轻轻地一握。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于哀求的卑微。
“————很快————就快了————”
一支旌旗招展,仪仗森严的队伍,从那官道上对着镇南城驶了过来。
队伍的最前方,是百名身着明光铠,腰佩御赐金刀的皇家禁卫。
而在他们的身后,则是一架由十六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西域宝马,所拉着的巨大龙辇。
龙辇之上,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
一面用金线绣着一条五爪金龙的巨大旗幡,迎风招展。
那旗幡之上,只有一个大字—一夏。
“靖王,夏启明。
金鳞卫驻地,帅帐。
段三平看着手中的密信,眼神中满是凝重。
这位王爷,在朝堂之上几乎从不发表任何意见,但从来无人敢小觑,他代表的不是任何派系。
他代表的,是皇帝本人,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意志。
“统领。”
一个心腹校尉开口说道:“我们该怎么办?”
段三平将那密信放在了灯火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然后吩咐道:“传我命令,金鳞卫全员出营。”
“恭迎,靖王殿下。”
黑旗军驻地。
萧清山同样有着他的信息渠道,他自然也收到了夏启明和调查团的消息。
“都督大人。”
李文站在一旁,来回不停地渡步。
“这靖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跑了过来。”
“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萧清山斜乜了他一眼:“这是皇上的安排,可没有你我置喙的馀地。”
“传我命令,黑旗军全员出营。”
“恭迎靖王殿下。”
————
安抚使司。
靖王夏启明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色便服,衣襟微,露出里面雪白的丝绸中衣,随意地坐在主座上。
他看上去很是年轻,却有一头花白的头发,没有用任何冠冕束缚,只是用一根半旧的碧玉簪子,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银丝垂落在额前。
那模样不象个手握生杀大权,代天巡狩的亲王。
反倒象个刚刚才从某个烟花之地厮混了一夜,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带着一身脂粉气与酒气的风流王爷。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玩世恭,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颓唐懒散的男人。
那周身散发出一种让人不可忽视的气势,那气势强到让人感觉到敬畏。
在他的下首,陆青言、叶观南、萧清山、段三平,乃至各大宗门,世家的代表,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正襟危坐,禁若寒蝉。
“本王此来,本是为了调查与陆青言相关的一系列案子。”
“但现在看来,这件事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所以————”
夏启明伸出手指,遥遥地指向陆青言。
“陆青言。”
“在。”
陆青言立刻站了起来,来到堂中。
“你,无罪。”
无罪?
大堂中所有的人,尤其是萧清山,觉得一阵荒谬。
他当众斩杀朝廷命官,是无罪?
他另立山头,招募亡命之徒,是无罪?
他庇护妖女,险些酿成滔天大祸,也是无罪?
这————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然————”
夏启明又说道:“你行事,确有不妥。”
“监察御史之位,监视一州,需持正守中,不偏不倚,你已不合适。”
他说着,从自己那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了一份空白委任状。
“本王身边,正缺一个能为本王出谋划策的长史。”
他看着陆青言,眼神中颇带玩味。
“你,可愿意?”
靖王此举,是何意?
陆青言的脑海中迅速把自己收集到的信息过了一遍。
神都党争已经落幕,看似是分出了胜负。
可实际上————只要那龙椅之上的皇帝,还活着一天。
争斗就必须要继续。
所以,靖王此来,名为问罪,实为平衡。
他将自己放在他自己的身边,这既是对秦王一系的一种敲打,更是对他陆青言的制衡。
陆青言心里很清楚,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他必须接下这份“恩赏”。
陆青言对着夏启明作了一个揖。
“下官————领命。”
夏启明微微颔首,对着陆青言招了招手。
“过来,站在我的旁边。”
陆青言依言上前,站在了夏启明的身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台下那一张张脸。
他不是没有站过这个位置,只是这一次,他的感觉截然不同。
“好了。”
夏启明的声音响起。
“既然旧案已了,那我们便来议一议这第二个议题。”
“如今,暴乱刚息,南云失序,民不聊生。”
“本王只想知道————”
他看着众人,质问道:“尔等有何策,可还此地一个安宁?”
“都说说吧。”
片刻的沉寂之后,李文第一个站了出来。
“回禀王爷。”
“下官以为,南云州之乱,其根源,在于吏治废弛,民心不附,当以重典安民心。”
——
“凡作乱者,无论宗门,世家,一概严惩不贷。”
“同时,当以重利,安抚宗门。”
“减免其税赋,扩大其山门,许其便宜行事之权。”
“恩威并施,方可长治久安。”
李文说完,便躬身退下。
整个大堂,陷入了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坐在首座的靖王身上。
他们在等夏启明的态度。
李文的屁股坐在哪一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其本质,依旧是承认他们这些地方势力,在这片土地上的独立王国地位。
这是在维护旧秩序,是在与神都讨价还价。
夏启明似笑非笑,也没有说话。
博弈早已开始。
李文出了第一招,现在该轮到他了。
然而他依旧没有说话,他同样在等。
终于,陆青言斜跨一步,站了出来。
“王爷,在下有话要说。”
夏启明眉头一挑:“说。”
陆青言直接挑明:“南云州的问题,根源不在吏治,也不在民心。”
“而在朝廷。”
陆青言目光灼灼,直刺夏启明。
“朝廷的权力,早已是名存实亡。”
“宗门世家,早已是事实上的独立王国。”
李文跳了出来,指向陆青言:“陆青言!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
陆青言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道:“任何试图恢复旧有秩序的努力,都是徒劳。”
夏启明伸手,对着李文虚按了一下。
“你安静一下。”
李文浑身一颤,然后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夏启明而后看向陆青言:“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陆青言回答道:“既然旧的秩序早已崩塌,那我们为何不创建一套全新的秩序?”
“我建议,由靖王您牵头,成立一个南云州紧急事务联合委员会。”
“所有宗门,世家,甚至地下势力,都可以派代表添加。”
“委员会的内核原则很简单。”
他看向夏启明,夏启明同样也看着他。
“权力与责任对等。”
“想要获得某片局域的管理权。”
“可以。”
“但你必须承担起该局域的治安维护,凡人庇护,以及向委员会缴纳防务税的责任。”
夏启明没有立刻表态。
他看了看台下众人,又看了看陆青言。
“本王此次前来,调查团虽人数众多,但这些人本王都有用处。”
“你的方案很好,但这个委员会,需要一个内核来保障规则的执行。”
“本王有意,让你来做。”
他看着陆青言,问道:“你可愿意?”
“我愿意。”
陆青言的回答简单直接,不带任何的尤豫。
“好。”
夏启明点了点头。
“但光是愿意,还不够。
“你凭什么认为你能胜任这个角色?”
“你觉得你现在的实力
“————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