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巡天监后院,此时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
月光穿不透雾,只在地面上投下一片片模糊不清的斑驳。
陆青言盘膝坐在树下,他的面前摆着一枚灰色玉简。
神识探入,一篇满是蛮荒气息的炼体法门,涌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魔猿搬山诀》。
他没有急着修炼。
他知道,自己的《镇狱神体》其实更为霸道。
这本功法,对于如今的他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
他真正的目的,是想从这本同样是以淬炼肉身为主的法诀之中,去查找一些可以与自己的功法相互印证,查漏补缺的东西。
毕竟《镇狱神体》虽强,其神通“镇狱象”消耗却也同样巨大。
不到生死关头,绝不可轻易动用。
他需要一些更常规,也更持久的战斗手段。
他将那篇法诀在自己的识海之中反复地推演了数遍,最终,从中截取了一门适合自己当前境界的法门。
魔猿变。
这是一门可以在短时间之内燃烧自身气血,换取肉身力量暴涨的秘术。
虽然,同样有着不小的后遗症,但与那几乎是要将自己彻底榨干的“镇狱象”相比,却已是温和了太多。
心神沉入,浩瀚繁复的秘术在他的脑海之中回荡。
陆青言彻底地沉浸了进去。
时间,在这无声的推演与解析之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雾,越来越浓了。
浓得将整个世界,都包裹在了一片惨白之中。
就在这时,一只通体漆黑,翅膀之上点缀着如同星辰般银色斑点的蝴蝶,悄无声息地从那浓雾之中飞了出来。
它飞得很慢,那模样不象是飞,更象是在水中游动。
它绕着陆青言的身体盘旋了一圈,然后落在了他的眉心。
那一瞬间,陆青言的身体猛地一颤,他的识海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不再身处巡天监后院,而是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荒原之上。
天空,是暗红色的。
大地,也是暗红色的。
就连那空气之中,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气。
在他的脚下是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他的头顶是盘旋不休的食腐秃鹫。
而在那荒原的尽头。
一座由无数痛苦哀嚎的魂灵所堆砌的巨大王座之上,正坐着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形黑雾。
“欢迎————”
一个雌雄莫辨,如同梦吃般的低语从那团黑雾之中传了出来。
“————来到我的世界。”
下一瞬,整个世界应声而碎。
那暗红色的天空如同破碎的镜面,寸寸崩裂。
那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砾,化作了漫天的齑粉。
那巨大的王座,连同王座之上那团人形黑雾,都在这一瞬间消失。
当陆青言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的不再是那片充满了绝望与死亡的血色荒原。
而是————广陵县。
是那条他无比熟悉的,县衙门口的青石板路。
路的两旁,是那一张张充满了感激与拥戴的淳朴笑脸。
“陆大人!”
“是陆大人回来了!”
“陆青天!陆青天!!!”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汇聚成一股磅礴的洪流,冲天而起。
他看到父亲陆远,正坐在一辆由八匹骏马拉着的华丽马车之上。
他的身上,穿着一身崭新的一品大员的朝服。
那张本被岁月刻下深深沟壑的脸上,此刻竟是红光满面,不见半分的苍老。
他看到了陈铁山,还有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汉子们。
他们一个个身披甲胄,腰佩长刀,骑着高头大马,簇拥在父亲的车驾两侧。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挥之不去的骄傲与自豪。
他还看到了苏婉清,正站在望月楼顶,穿着一身火红色的嫁衣。
那张清冷如月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少女独有的娇羞。
她的目光穿过了那山呼海啸般的人潮,落在了他的身上,那眼神里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温柔。
而他自己————
陆青言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监察御史官袍。
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强大。
那由万民拥戴,由煌煌官气所汇聚而成的力量洪流,正一刻不停地冲击着他的筑基瓶颈。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他便能鱼跃龙门,凝结金丹!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去触碰这个完美到了极致的世界。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温暖的阳光的瞬间。
“嗡。”
一声充满了威严的古老钟鸣,在他的识海之中敲响。
那尊坐镇于他识海中央的东岳泰山神君法相,睁开了那双一直紧闭着的眼睛。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没有喜,没有怒,没有半分的人类情感。
只有一片冰冷、漠然,如同天道般俯瞰着芸芸众生的神性。
煌煌神威,如同天河倒灌,轰然降临。
整个世界,都在他这睁眼的瞬间,被彻底地撕碎。
那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化作了凄厉的鬼哭。
那一张张充满了感激与拥戴的淳朴笑脸,化作了一张张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狰狞鬼面,望月楼也化为了一座由痛苦哀嚎的魂灵所砌成的白骨高塔。
而那个身着嫁衣的绝美女子,则变成了一具红粉骷髅。
她伸出那森森的白骨之爪,朝着他的心脏抓了过来。
“敕!”
一声断喝,从那尊神君法相的口中吐出。
整个世界,碎裂。
巡天监,后院。
陆青言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睁开了眼睛。
他依旧盘膝坐在那棵歪脖子树下。
夜,依旧深沉。
雾,依旧浓郁。
那只停留在他的眉心,不断地吸食着他神魂之力的黑色梦蝶,发出一声充满了痛苦的凄厉嘶鸣。
它那双翅膀竟突然燃烧了起来,最终化作了一捧黑色灰烬,从他的眉心飘落。
“噗!”
一团人形黑雾从院墙上坠了下来,吐出了一口鲜血。
然后,那黑雾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快速地变得稀薄,露出了一张清瘦脸庞。
这人不敢再有半分的停留,只是瞪了陆青言一眼。
然后,他的身影便化作一缕青烟,融入了夜色中。
翌日清晨。
一封署名忘川渡的请束被送到了陆青言的手上。
请柬上,只有一个血红的狰狞鬼头,以及一行血色小字。
“诚邀陆御使前来往生楼,共商南云州神魂安宁之大事。”
陆青言将请柬夹在两指之中,思考了片刻,便迈开腿,想要走出院门。
“站住!”
两柄交叉的长枪拦住了他的去路。
看守院门的,是两名身着金鳞卫制式软甲的校尉。
“陆大人。”其中一人沉声开口。“统领有令,您不能离开这里。”
陆青言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一直看到两人心底都有些发毛,然后他才开口说道:“让开。”
那两名校尉没有动,他们的手抓握得很紧,手背之上,青筋毕露。
他们能感觉到一股足以将他们彻底碾碎的可怕气势,正从眼前这人的身上弥漫开来。
但他们依旧没有退。
因为,他们是金鳞卫。
“或者————”
陆青言向前踏出了一步。
“————我杀了你们再走。”
金鳞卫驻地,帅帐。
段三平的面前,摆着十只打开了盖子的巨大木箱。
木箱之内散发着淡淡灵光的灵石码放得整整齐齐,整整五万块。
他搓着双手,脸上满是欣喜。
有了这笔钱,他终于可以在这潭死水里搅出一些浪花了。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外传了进来。
一名校尉快步走了进来。
他单膝跪地:“统领。”
“那个姓陆的————要出来。”
段三平闻言,收敛起了笑容。
——
“让他去。”
那校尉一愣,猛地起头:“可————可是————他若是跑了————”
“他跑不了。”
段三平打断了他的话。
“他比你我都更清楚,这南云州早已是一座囚笼,他无处可逃。”
说完,他又随意地问了一句。
“他要去哪儿?”
那校尉不敢有半分的怠慢,连忙回答。
“他说他要去忘川渡。”
“噗—
”
段三平正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热茶,这句回答,让他把茶水全都喷了出来。
“这人————真不让人省心。
1
幽魂沼泽。
这里是南云州境内最大的一片死亡禁区。
终年都被一层剧毒的瘴气所笼罩,沼泽之内没有半分的生机。
陆青言走在这片死寂的沼泽地上。
他运转起护体罡气。
那些足以让普通人沾之即死的剧毒瘴气,在靠近他身体三尺之内,便会被一股无形的力场尽数净化。
他每一步落下,都在那松软的泥泞上留下一个清淅的脚印。
但很快,那脚印便会被那从四面八方缓缓蠕动而来的黑色淤泥淹没,仿佛他从未来过。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一座九层高塔,出现在了那片灰白色的瘴气尽头。
高塔上那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棂,如同恶鬼之口般,塔顶上挂着一盏散发着幽幽绿光的长明灯。
这里便是忘川渡的总舵,往生楼。
陆青言走上前去,迈上了那由无数白骨所铺就的台阶,推开了那扇黑色的铁门。
门内没有他想象中的阴森恐怖。
恰恰相反。
这里很亮,也很干净,甚至干净得有些过分。
整座大厅都是由一种能够自行发光的白色玉石所铺就的。
大厅的正中央,是一个直径超过十丈的巨大圆形水池。
池中盛满了乳白色的粘稠液体,那液体不断地翻滚着,冒着气泡。
而在那水池的四周,则整齐地摆放着成百上千个,由透明的水晶打造成的魂瓶。
每一个魂瓶之内,都囚禁着一个面目狰狞的半透明魂体。
他们在那魂瓶之内疯狂地冲撞着,嘶吼着,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他们的痛苦,他们的绝望,他们的不甘————都被那无声禁制所隔绝。
一个穿着一身黑袍,脸上没有任何五官的身影正漂浮在那巨大的水池之上。
他伸出那如同枯枝般的干瘦手臂,从那一个个魂瓶之中,将那些早已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魂体抓了出来。
然后扔进了那不断翻滚着的乳白色水池之中。
“滋——”
一声如冷水滚入烧红烙铁般的刺耳声响。
那些魂体在接触到那乳白色液体的瞬间,表情变得愈发狰狞,但随后,他们那满是戾气的面容,竟在那乳白色液体的冲刷之下,一点一点地变得平和,安详。
最终,化作了一道道白色光点,从那水池之中升腾而起,融入到了那座高塔的穹顶之上。
“陆大人。”
一个如同梦吃般的低语,从高塔二楼的回廊上载来。
“你来了。”
“我来了。”
陆青言抬起了头,看着那团漂浮在半空之中的黑雾。
“你————”他看着那团黑雾,平静地问道,“便是渡魂使?”
“我不是。”
那团黑雾缓缓地飘落,停在了陆青言的面前。
“我只是这往生楼的一个引路人。”
“真正的渡魂使————”
他伸出那只由黑雾所化的手臂,指了指头顶之上,那被无数光点所淹没的穹顶。
“————是这南云州,万千枉死的怨魂。”
他说完,对着陆青言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大人,请吧。”
“我家主人,已恭候多时。”
往生楼的顶层大殿,一个穿着一身黑袍的身影,在这里来回飘动。
那是一张年轻,英俊,却又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的脸。
他的嘴唇很薄,紧紧地抿着,嘴角自然地向上勾起,仿佛天生便带着一抹悲天悯人的微笑。
“陆青言。”
他的声音很温和,象是在呼唤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
“我们终于见面了。”
陆青言没有说话。
————
“坐。”
渡魂使指了指另一侧的石凳。
陆青言依言坐下。
“陆大人。”
渡魂使看着他,表情很是高兴。
“你的神魂很强,强到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很好奇。”
他看着陆青言,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铄着一种近乎于孩童般的纯粹好奇。
“你修的是什么道?”
“我的道?”
陆青言闻言笑道:“我的道,你学不来。”
“是吗?”
渡魂使脸上的笑容愈发璨烂。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伸出了自己的手,对着那片空无一物的虚空,轻轻地一招。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
数十具造型狰狞,双眼中燃烧着幽蓝色魂火的人形傀儡,出现在了顶层大殿之内。
他们每一个的身上,都散发着一股足以媲美筑基中期的可怕气息。
这是忘川渡的魂傀。
“陆大人。”
渡魂使看着他,说道:“你我联手如何?”
“我可以帮你用这支足以横扫整个南云州的魂傀大军,扫平你眼前所有的敌人。”
“无论是孙不语,还是萧清山。”
“甚至,我可以助你彻底地掌控这南云州。”
“而我需要的————”
他看着陆青言,眼神里充斥着狂热。
“————只是你手中的那柄剑,还有你那可以吸收地脉煞气的法诀。”
他没有藏私,继续说道:“我要用它们打开那传说中的九幽魔穴。
“我要将这污秽不堪的人间,彻底地净化。”
渡魂使来到离陆青言更近的地方,他甚至都感觉到了一丝入骨的阴冷。
“我这个提议,怎么样?”
陆青言没有太多的思考,径直说道:“我还以为你找我来能有些什么高见,原来就这?”
说完,转身便走。
“陆青言!”
渡魂使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你会回来的,因为我们————是同类。”
陆青言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