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黑旗军在镇南城的得势,金鳞卫换了驻地。
此处是一座早已是被废弃了的军营,这里本是镇南军的旧营盘,后来军队扩编,换了新营,此地便荒废了下来。
段三平此刻就坐在军营正中的师帐之中。
他的日子相当不好过。
帅帐之内,摆着一张由几块破木板临时拼接而成的简陋沙盘。
沙盘之上,插着数十面代表着金鳞卫与黑旗军,以及南云州各大势力的小小旗帜。
犬牙交错,壁垒分明。
此刻,段三平正对着这盘早已是陷入了僵持的棋局,眉头紧锁。
在他的下首,站着七八名同样是身着金色软甲,气息沉凝如山的心腹。
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沉默不语。
“都说说吧。”
最终,还是段三平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都这么久了,我们的人连镇南城的城门都出不去。”
“黑旗军的那条疯狗萧清山,将四门尽数封锁。”
“我们的人只要一靠近城门,便会被他们以形迹可疑为由,百般叼难,我们在城中的所有行动更是处处受制。”
“我们想查税司的帐本,新上任的那个李文副使,便以卷宗繁多,需慢慢核对为由拖着。”
“我们想进黑水大牢提审几个犯人,不动山的人,便以牢狱重地,闲人免进为由,将我们的人堵在门外。”
“就连我们想去城中的酒楼喝杯茶,都会被焚天谷的那些杂碎随便找个借口,给硬生生地赶出来。”
他每说一句,下首那些校尉们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他们是金鳞卫,是魏公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是足以让神都那些王公贵胄,都闻之色变的恐怖存在。
可到了这南云州,他们竟成了一群被困在笼中的猛虎,空有一身的利爪獠牙,却连施展的地方都没有。
“统领。”
一个看起来要年轻一些的校尉,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魏公让我们来,不是让我们在这里受这群土皇帝的鸟气的!”
“依末将之见——”
他的眼中杀机毕露。
“——不如,我们直接动手!”
“先拿那焚天谷开刀!将他们在这镇南城的分舵,连根拔起!”
“杀鸡做猴!”
“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不把我们金鳞卫放在眼里!”
这番话如同一颗火星,瞬间便点燃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那早已是积压到了极致的怒火。
“没错!跟他们废什么话!直接杀!”
“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罢了,也敢跟我们朝廷的天兵作对?!”
“统领,下令吧!”
一时间,整个帅帐之内,都充斥着喊打喊杀之声。
段三平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群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下属。
许久,他才缓缓地开口:“然后呢?”
帅帐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杀了焚天谷的人,然后呢?”
段三平看着那个第一个开口的年轻校尉,平静地反问。
那年轻校尉一愣,下意识地回答:“然后——然后他们就怕了,就——”
“他们不会怕。”
段三平摇了摇头:“他们只会更加地团结。”
他走到那巨大的沙盘之前,伸出手,将那面代表着“焚天谷”的红色小旗,从沙盘之上拔了出来。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其扔在了地上。
“焚天谷没了,萧清山会立刻上书神都,弹劾我们无故挑起宗门争端,致使南云动荡。”
“届时,内无粮草,外无援兵。”
“你们告诉我,我们拿什么去跟他们斗?”
整个帅帐,落针可闻。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又一个校尉声音干涩地问道。
“难道就这么一直耗下去?”
段三平没有回答。
他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错了。
他本以为,自己手握魏公密令,身负“稳定龙脉”的煌煌大义,又有金鳞卫这支足以让任何势力都为之胆寒的精锐在手,只要到了这南云州,便能如臂使指,所向披靡。
他甚至还想着,要如何在那黑旗军的眼皮子底下,将平定龙脉这份天大的功劳,从他们的手中硬生生地抢过来。
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统领。”
一个平日里最是心思填密的心腹校尉,试探性地开了口。
“您看,我们如今在这南云州,寸步难行,所有的布置都无法展开。”
“神都那边,如今也是风云突变,魏公他老人家,怕是一时也腾不出手来,再给我们派来援兵。”
“我们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将矛头,指向了陆青言。
“依末将之见——”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不如,我们干脆将陆青言——”
他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处理得干净一点。”
“然后,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黑旗军的头上。”
“如此一来,除了这个麻烦,又能借此机会向那萧清山发难。”
“一石二鸟,岂不美哉?”
是啊——
这陆青言,本就是一枚烫手的山芋。
留着他不仅没用,反而会成为秦王一派,日后攻击魏公的把柄。
杀了他,不仅能永绝后患,更能借此机会,反将萧清山一军。
这笔买卖,无论怎么算,都划算得很。
段三平看着沙盘之上那面孤零零的白色小旗。
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魏公,只让我们看住他。”
他抬起头:“却从未说过要如何处置他,我们不能擅作主张。”
“哪怕风险再大,我们都必须留住他。”
雨终于停了。
陆青言盘膝坐在院中的青石之上,吐出了一口带着淡淡黑气的浊气。
他睁开眼睛,然后站起了身。
走到了那扇被锁住的院门之前,在那铁门之上敲了三下。
“咚。”
“咚,咚。”
门外那两名负责看守的金鳞卫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警剔。
其中一人,强行压下心中那股没来由的心悸,隔着厚重的铁门,沉声问道:“陆大人,有何吩咐?”
陆青言用一种近乎于命令的语调开口:“我要见段三平。”
许久,那个校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陆大人,统领大人军务繁忙,怕是——没空见您。”
—
“是吗?”
陆青言没有再多废话,只是将自己踏入了筑基之境的威压释放了出来。
那扇由精铁打造的巨大铁门,在这股可怕的威压之下,发出了一阵“嘎吱”呻吟。
门上那碗口粗的铁链,更是被绷得笔直,仿佛随时都会断裂,门外那两名金鳞卫校尉的脸色变得惨白。
“现在,他有空了吗?”
门外,再次陷入了寂静。
这一次,那寂静没有持续太久。
“是——是——”
那个校尉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属下——属下,这便去通报!”
半晌。
“哗啦——”
粗大的铁链被从外面解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铁门缓缓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段三平从那道缝隙之中走了进来。
“你找我?”
从他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陆青言对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了他对面的那张石桌。
“陆青言。”
段三平的声音里满是不耐。
“我没时间在这里跟你喝茶,你找我来干什么?”
“段统领,你错了。”
陆青言笑道:“不是我找你。”
“是你——”他伸出手指指向段三平,“需要我。”
段三平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心底生出一股荒谬。
他想笑。
可他笑不出来。
“我需要你?”
“陆御史。”
他拉开石凳,在陆青言的对面坐下。
“我倒是很想听听,一个连自己都自身难保的阶下之囚,能给我段三平带来些什么?”
“段统领,你我都是聪明人,便不必再互相试探了。”
“你在南云州,早已寸步难行。”
“黑旗军的那条疯狗萧清山,将你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而那些地方宗门与世家,则将你们金鳞卫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
“你空有一身的利爪獠牙,却连施展的地方都没有。”
“你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布置,在对方那早已是盘根错节,水泼不进的利益之网面前,是那么的苍白。”
“你——”
段三平的脸上阴沉如水。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并非是你无能。”
陆青言的话锋陡然一转。
“而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
“你——”他看着段三平,一字一顿地说道,“束手束脚。”
“你代表的是魏公,是太子,是朝廷的脸面。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站在大义之上,都必须符合规矩,不能给秦王留下任何可以攻讦的把柄。”
“所以,你不敢杀人。”
“至少,不敢在没有确凿罪证,没有将一切都布置妥当之前,公然地杀人。”
“你只能查,只能等,只能被动地防守,眼睁睁地看着萧清山那条疯狗,在你的面前上蹿下跳,将你所有的路,都堵死。”
“这是你最大的枷锁。”
他看着段三平那张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的脸,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笑容。
“可我不一样,我现在是一介罪囚。”
他摊了摊手,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在意的自嘲。
“我虽然还挂着一个巡天监御史的空头衔,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过是给我留下的一块遮羞布罢了。”
“我没有权力,更没有枷锁。”
“理论上来说,我跟你们早已不是一伙的了。”
“所以——
他的眼中,闪过了如同刀锋般锐利的精光。
“——有些你碍于身份,不方便去做的事。”
“有些你受制于规矩,不敢去杀的人。”
“有些你因为顾全大局,不得不咽下的恶气。”
他看着段三平,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燃起了两团冰冷的火焰。
“我,可以替你去做。”
“陆青言。”
段三平的声音中满是不屑。
“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一枚废棋。”
他伸出手指,遥遥地指向了陆青言。
“一枚,早已被所有人都抛弃了,没有任何价值的废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被软禁在此?”
“若非魏公有令,不许伤你性命。”
“你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跟我谈条件?”
这番话说得是无比的直白。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陆青言在听完他这番满是羞辱的话语之后,脸上非但没有半分的怯懦与愤怒,反而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的勉强。
“段统领。”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
“你我都是囚徒。”
“我被困在这座院里。”
他看着段三平,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闪过怜悯。
“而你,被困在这座城里。”
段三平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陆青言站起了身。
“段统领,你醒醒吧。”
“你不过是一只被温水煮着的青蛙罢了。”
“萧清山他不需要战胜你,他只需要拖着你。”
“他们一点一点地磨掉你的锐气,磨掉你的耐心,磨掉你身后那些弟兄们的战意。”
“直到有一天——”
他看着段三平,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一幕早已是注定了的未来。
“——等到神都那边的局势彻底明朗。”
“到那时,你猜,等待着你和那些对你忠心耿耿的金鳞卫的,会是什么?”
“我——是你,唯一的生路。”
段三平沉默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沉声问道。
“我想说的很简单。”
陆青言的气势陡然一变。
“你缺的不是兵,也不是大义名分。”
“你缺的,是一把能撕开所有伪装,能让所有人都感到恐惧的刀!”
“而我——”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就是这把刀。”
段三平被陆青言的这股气势镇住了。
他知道,自己确实是无路可走了。
他只能赌。
“你的计划——”他沉声问道,“是什么?”
陆青言看着他,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
“计划?”
“我没有计划。”
段三平浑身一颤,在那一刻,他突然有些后悔。
虽然他早已经做出了决定,但他还是在质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他看向院外,仿佛已经看见了一片燃烧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