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天监,前院。
一个负责打扫的杂役,正佝偻着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清扫着青石板。
他的动作很机械,但他的眼睛,却会时不时地朝着后院的院门投去一瞥。
他叫刘三,是新任副使李文安插在这里的眼睛。
就在昨日深夜,他亲眼看到那个盘膝坐在雨幕之中的少年,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很厉害,瘦弱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一并咳出来。
最终,一口带着黑色血丝的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溅在了身前的地面上,刺目,又带着某种不祥的意味。
刘三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亮了。
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将这一幕记在了心里。
然后在换防的间隙,将这个消息送了出去。
安抚使司,正堂。
这里早已不再是当初那副暮气沉沉的模样。
新上任的副使李文,是个有手段的人。
他一来,便以雷霆之势,将衙门之内那些还对陆青言心存幻想的老吏员尽数撤职。
然后又从自己的心腹之中,提拔了一批年富力强,也更听话的年轻人,填补了那些空缺。
如今的安抚使司,早已是铁板一块,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此刻,他正与一个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客人,对坐品茶。
黑旗军统领,萧清山。
“李副使。”
萧清山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发出一声脆响。
“你那条鱼似乎快要不行了。”
李文闻言,脸上露出了谦恭的笑容。
“都督大人说笑了,下官那不过是只断了爪的病猫罢了。”
“哦?”萧清山眉毛一挑,“一条能让魏公不惜与整个南云州为敌,也要保下来的猫,可不是什么病猫啊。”
李文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知道,眼前这个莽夫远比他表面上看起来要精明得多。
“都督大人,您觉得,他为何不死?”
萧清山没有回答。
他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文。
“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
他伸出手,在半空虚画一个圈。
“金鳞卫还在。”
“段三平那条老狗还在。”
“他们留在这里的唯一借口,便是这个姓陆的小子。”
“只要他还活着,那他们便有理由宣称调查未结。”
“他们便能名正言顺地继续留在这南云州,留在这座本该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城市里。”
他看着李文,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所以,李副使。”
“你想不想将这根钉子,连同那群碍眼的金鳞卫,一并从这片土地之上拔除?”
李文的呼吸停滞了。
他当然想,但他知道,那根钉子不好拔。
“都督大人。”
李文的动作变得敬畏了起来。
“下官——不明白。”
“你不明白?”萧清山笑了。“那我便让你好好地看个明白。”
他走到李文的身旁,问道:“陆青言所代表的是什么?”
他看着李文,自问自答。
“是魏公的意志,是朝廷的脸面——”
“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是一座灯塔。”
“那些对我们不满的,无论是官,是民,还是那些散修,都会下意识地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毕竟他的那套歪理邪说,在镇南城还是有人相信的,这会给我们未来的统治带来麻烦。”
“所以,李副使。”
萧清山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必须死。”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扑灭那股暗中燃烧的火焰。”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告诉所有的人,挑战我们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李文听得手心冒汗,身体比他的思想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都督大人英明!”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躬敬道:“下官,愿为都督大人效犬马之劳!”
“很好。”
萧清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夜子时。”
“我会想办法将金鳞卫安插在巡天监门口的那两只苍蝇,暂时地引开。”
“而你要做的,便是趁着这个空隙,让你的人,将那座衙署所有的出口,都给我看住。”
“我不想有任何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进去,搅了我们的好事。”
“轰隆!”
沉闷的雷鸣,从那云层的尽头滚滚而来。
如同战鼓,也如同丧钟。
数道身着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巡天监的院墙之外。
—
他们分工明确,动作娴熟。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黑旗军校尉甲胄,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
他对着身后那群气息彪悍的刺杀小队,做出了一个“准备”的手势。
三名身形魁悟的甲士,从队伍之中走出。
他们从背上解下了三架闪铄着森然寒光的军用重弩,弩箭之上,铭刻着专门用来克制修士护体罡气的符文。
他们在院墙的三个角落,迅速地结成了一个品字形的杀阵。
紧接着,又是五名赤着上身,浑身肌肉虬结的不动山弟子走了出来。
他们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枚散发着血腥气息的丹药,吞入了腹中。
“吼——”
一阵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他们那魁悟的身躯,在这丹药的催化之下,再次暴涨,一股狂暴到了极致的血气之力从他们的身上轰然爆发。
那名黑旗军的校尉,则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张闪铄着冰蓝色灵光的符录。
二阶符录,玄冰锁。
这是秦王府赐下的绝杀后手。
一切准备妥当,那校尉看到了盘膝坐在枯树下的陆青言,然后举起了自己的手。
“6
就在他即将挥下手的那一刹那,一股无形的力场,笼罩住了整个后院。
镇狱象!
这是陆青言在将《镇狱神体》与那【天命官印】融会贯通之后,所领悟出的第一个神通雏形。
那些不动山弟子觉得自己的身上象是凭空被压上了一座山岳。
他们的速度,变得迟缓如龟。
那感觉,就象是陷入了一个由粘稠的沼泽所构成的无形泥潭,每一次抬腿,每一次挥拳,都需要付出比平时多数倍的力气。
“嗖!嗖!嗖!”
终究,还是那三名训练有素的黑旗军甲士,最先从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之中反应了过来。
他们强忍着那股可怕压力,扣动了手中的机括。
就在那三支弩箭即将触碰到陆青言身体的那一刹那,陆青言动了。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在他起身的同一刹那,魂渊剑已然出鞘!
一道如同新月般的剑弧,后发先至,在那三支弩箭之前一闪而逝。
“铛!铛!铛!”
三声清脆到足以震裂金石的金铁交鸣之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
三支破法弩箭,竞被那道剑弧,从中硬生生地斩断。
断裂的箭头与箭羽,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无力地坠落。
而陆青言的身影未停。
那斩出的一剑,馀势不歇,带着他整个人,化作了一道黑色残影,朝着那三名弩手爆射而去。
在镇狱象的力场压制之下,那三名甲士的动作,在他的眼中是如此的缓慢。
他们连重新上弦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在他们的瞳孔之中不断放大的黑色死神口剑光横扫而过。
如同热刀切油,没有半分的阻碍。
三颗大好人头,冲天而起。
温热的鲜血,如同三道喷泉,喷涌而出。
镇狱象虽然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益处,但神通的维持,对他而言同样是一种巨大的消耗。
接下来,他必须把那五名不动山弟子解决掉。
“结阵!”
这五名不动山弟子,在看到那冲天的血柱之后,反而被激起了骨子里的凶性。
他们发出一声齐齐的怒吼,不退反进!
五道如同黑铁浇筑而成的身影,从五个不同的方向朝着陆青言合围而来。
他们的步伐沉重,每一步落下,都让地面为之一颤。
一股充满了蛮荒气息的血气之力,从他们的身上升腾而起,在半空之中融合,竟化作了一头高达丈许,青面獠牙的远古魔猿虚影。
不动山战阵,五行魔猿阵!
这五行魔猿阵,乃是不动山压箱底的绝学之一,足以让五个炼气后期的体修,在短时间之内,爆发出足以硬撼筑基中期的恐怖战力。
魔猿虚影仰天咆哮,声震四野。
它那两条比成年人大腿还要粗壮的手臂,带着足以开碑裂石的恐怖力道,朝着陆青言当头砸下。
那一瞬间,陆青言知道,自己不能再有半分的保留。
“惊螫!”
“镇狱!”
他手中的魂渊剑,发出一声充满了欢愉的轻吟。
他迎着那座镇压而下的“山岳”,悍然前冲。
黑色的剑光,与那青色的巨拳,在半空之中轰然相撞。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可怕的能量冲击波如同飓风,席卷四周。
陆青言的身影,被那股狂暴的力量,震得倒飞了出去,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之上。
而那尊魔猿虚影,也同样不好受。
它那只青色的巨拳之上,被那道充满了毁灭气息的黑色剑光,斩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剑痕。
一股黑色的煞气,顺着那道伤口疯狂地涌入它的体内,侵蚀着构成它身体的血气本源。
那五名结成战阵的不动山弟子,齐齐地喷出了一口逆血。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骇然,他们也没想到,一个筑基初期的修士,其力量竟能霸道到如此地步。
可还不等他们重新稳住阵脚,一道比鬼魅还要迅捷的黑色身影,再次欺身而上。
“死。”
只有一声极其轻微的低沉嗡鸣。
那尊魔猿虚影竟僵在了原地,紧接着,一道道比蛛网还要细密的黑色裂痕从它的体表浮现。
“咔嚓——”
“咔嚓,咔嚓——”
如同一件被敲碎了的瓷器。
一声闷响。
魔猿虚影轰然溃散,化作了漫天的血雾。
而那五名结成战阵的不动山弟子,齐齐地喷出了一口逆血。
瘫倒在了那片被鲜血所彻底浸透的泥泞之中,再无声息。
而就在陆青言一剑斩杀五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
一道充满了冰冷杀机的幽蓝色流光,从那战场的边缘爆射而来。
二阶符录,玄冰锁!
那名黑旗军的校尉,终于还是抓住了这个机会。
那道幽蓝色的流光快到了极致,陆青言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寒光,在自己的瞳孔之中不断地放大。
然而,就在那道寒光,即将触碰到他眉心的那一刹那。
他笑了。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那名黑旗军的校尉,那张本已是写满了胜利者姿态的脸上,表情瞬间凝固。
他低下头。
看到了一截通体漆黑的剑尖,从自己的胸膛之上透体而出。
那剑尖之上,还沾染着一丝属于他自己的温热鲜血。
他转过了头。
身后,却空无一人。
那道蓄势待发的“玄冰锁”因为缺少了灵力的引导,落在了地上。
只留下一柄通体漆黑的魂渊剑,悬浮在半空之中。
以意御剑。
这是陆青言这半个月来,从那本《青云剑诀》之中所学到的杀招。
翌日,天刚亮。
沉寂了一夜的镇南城,被一阵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碎了。
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是一个每日都负责清扫巡天监门口长街的清洁工。
他象往常一样,打着哈欠,来到了巡关监大门之前。
然后,他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九颗死不暝目的大好人头,如同挂腊肉般,被人用粗大的麻绳悬挂在了巡关监的旗杆之上。
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临死前惊骇的表情。
他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看着前方。
而在那旗杆之下,用那些死者的鲜血,写下了四个充满了戾气的大字。
“犯我者死!”
—
那清洁工只看了一眼,便两眼一翻,口吐白沫,直接吓晕了过去。
消息不过半个时辰,便已传遍了镇南城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的百姓,商贾,乃至那些平日里最是喜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散修,都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他们将巡天监的门口,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
他们看着那九颗在晨风中微微摇晃的人头,一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
人群之中,很快便有人认出了其中几颗人头的身份。
“那——那不是,不动山的铁臂罗汉吗?!我——我前几日,还亲眼看到他在黑拳场上,一拳将一头铁甲犀牛的脑袋给活活地打爆了——”
“还有那个——那个是,黑旗军的——”
一个看起来象是个行商的汉子,在看清那名黑旗军校尉的脸时,话说到一半,便已是再也说不下去。
他只是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