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此时,卫雅走了出来。
她看到了陆青言,看到了他眼中那滔天的怒火,看到了那金色的镇龙索。
她走到陆青言面前,看着他那双血红的眼睛,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陆大哥,你曾经教我,人要攥着值钱的东西。
“他们都说我的命很值钱,能换一整座城的命。”
她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的怨恨。
“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富有?”
她伸出那只空着的小手,想要象以前一样去拉一拉他的衣角。
这是一个再也简单不过的动作,陆青言看着那只向自己伸来的手,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哀求。
他想挣脱。
他想用自己的手,去握住那只手。
陆青言全身发劲,金色的镇龙索发出绳索绷紧的拉扯声,深深地勒入了他的血肉之中,将他的官袍染上了一片暗红。
就在此时,一只戴着金色臂甲的手臂,毫无征兆地横亘在了两人之间,将那份近在咫尺的触碰隔绝开来。
金鳞卫校尉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卫雅的动作僵在了原地。
她看着那只挡在自己面前的手臂,又看了看那个在金色锁链的捆缚之下表情痛苦的少年。
她收回了自己的手,对着陆青言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然后,不再停留。
“神女!”
林家长老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了贪婪而又狂热的光。
他与几个同样是面露喜色的林家族人,快步上前,如同迎接一件稀世珍宝般,将那个娇小的身影簇拥在了中间。
“轰!”
人群在这一刻彻底地沸腾了。
那些跪在地上的百姓,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神女慈悲!”
“多谢神女!多谢神女救我满城生灵啊!”
他们磕着头,那一张张因为绝望而扭曲的脸上,此刻竟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卫雅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她只是在那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在那无数道或怜悯、或狂热、或冷漠的目光注视之下,被林家的人带走了。
日升,日落。
陆青言被那镇龙索锁着,如同雕像,在那片倾颓的废墟之上站了一天一夜,十二名金鳞卫整日守在他的身边。。
他听着那渐渐远去的欢呼,听着那风吹过废墟时发出的呜咽,听着自己胸膛之中那颗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的心跳。
他没有再动,也没有再发出任何的声音,但他的神魂,却在发出无声的咆哮。
民意、朝廷、规矩、大义——
他心中所信奉的一切,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被碾得粉碎。
识海之中,那枚【天命官印】应声裂开。
一道道裂痕,在那青铜印体之上疯狂蔓延,如同被重锤敲击的瓷器。
他能感觉到,那股来自于万民拥戴的温暖力量,正在飞速地冷却、消散。
广陵出事了?
念头闪过的瞬间,他的筑基修为轰然坍塌,体内的气息如同退潮般飞速地衰落。
可就在这时,整片南云州的大地轻轻震动了一下。
那笼罩着整个州域,因龙脉暴动而混乱的灵气乱流,竟奇迹般地平息了。
一股比他在广陵县所感应到的地脉之气,还要宏大,还要古老,还要纯粹的力量,从那地底的最深处苏醒了。
那是大地的意志。
他隐约地感觉到,这股力量之中带着一丝熟悉的气息。
是她——
与此同时,另一股来自于他心中的力量也开始苏醒,是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戾气与煞意所化的黑色火焰。
那火焰,将那些曾经由万民拥戴所汇聚而成的金色光点,彻底地焚烧,吞噬。
大地意志为基石,自我煞意为炉火。
一枚通体漆黑,再无半分青铜之色的崭新大印,缓缓地凝聚成型。
他的力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跌落,转而以一种更加狂暴的姿态疯狂地向上攀升,重新冲破了那道壁垒,立于筑基之境。
“哗啦——”
那捆缚了他一天一夜的镇龙索,从他的身上寸寸断裂,散落一地。
他缓缓地抬起头。
街面上,百姓们都从家中走了出来,他们抬着头,看着那片恢复了清明的天空,脸上写满了狂喜。
他们欢呼着,拥抱着,将那压抑了数日之久的恐惧尽数宣泄。
陆青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龙脉平息后的第三日。
“轰隆,轰隆——”
一阵如同钢铁洪流碾过大地的沉闷轰鸣声,从长街的尽头传来。
千名甲士,百面旌旗。
一支由秦王心腹重臣,礼部左侍郎高明远所率领的神都慰问团,在一队黑旗军精锐的护卫之下,浩浩荡荡地驶入了镇南城。
安抚使司,正堂。
这里早已被重新清扫,布置一新。
堂上是一张长达三丈,由整块黑漆木打造而成的巨大条案。
条案之后,坐着七道身影。
居中的,是身着二品大员朝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高明远。
在他的两侧,分坐着金鳞卫统领段三平,黑旗军统领萧清山,以及孙不语、张狂等五大宗门与世家的代表。
堂下左侧,是南云州安抚使司仅剩的,以叶观南为首的十数名官吏。
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禁若寒蝉。
而右侧,只摆着一张孤零零的椅子。
陆青言就坐在那里。
“带人证。”
高明远吩咐道。
很快,几个早已是被吓破了胆的安抚使司旧吏被带了上来。
他们跪在地上,将陆青言如何“目无上官,独断专行”,如何“滥用职权,另立山头”,如何“招募亡命之徒,扰乱地方治安”的罪状,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当众指证了一遍。
紧接着被带上来的,是几个所谓的“受害者家属”。
他们哭诉着,陆青言是如何的“草管人命”,是如何的“酷吏行径”,是如何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而险些酿成了全城复灭的滔天大祸。
一场虚伪的公审,在这座代表着朝廷威严的衙署之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每一个环节,都滴水不漏。
每一个证人,都言之凿凿。
他们要将陆青言彻底地钉死在这根由他们亲手打造的耻辱柱上。
高明远看着堂下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少年,眼中闪过了一丝赞许。
但他知道,今日,此子必须倒下。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了那份早已是拟好的判词,准备进行最后的宣判。
然而,就在此时,陆青言却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落在了那个坐在角落里,一直如同木雕泥塑般的金鳞卫统领段三平身上。
“魏公——输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段三平的身躯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高明远将手中的判词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之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然后,他站起了身。
“监察御史陆青言!”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
“擅杀朝廷命官,越权行事,创建私人武装,激化官民矛盾,险些酿成南云大”
“其罪,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然,念其于平息龙脉动荡之中,亦有微功,又值南云百废待兴之际,不宜再起杀伐&039;&039;
“经本官与南云州各方商议决定。”
“自今日起,吏治督察院,即刻取谛!”
“其一应人手,卷宗,皆由安抚使司新任副使李文,全面接管!”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一个穿着面容精明的中年男人,从他的身后走了出来,对着在场所有人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至于陆御史——”
高明远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陆青言的身上。
“便请在巡天监内,闭门思过。”
“无本官手令,不得踏出衙署半步。”
话音落下。
整个大堂,一片死寂。
只有那新上任的李文副使,走到陆青言的面前,脸上挂着职业化的虚伪笑容,对着他伸出了手。
“陆大人,请吧。”
“交接一下。”
陆青言看着他,看着他满是得意的眼睛,站起了身。
将那枚代表着“巡天监”权柄的印信,从自己的怀中取出,然后放在了那只伸出的手掌之上。
做完这一切,他站了起来,任由金鳞卫将自己带走。
南云州的雨季来了。
细密的雨丝,如同牛毛,连绵不绝,将整座镇南城都浸泡在一片潮湿而又压抑的灰白之中。
巡天监的屋檐下,青笞疯长,顺着断裂的墙角,一路蔓延,如同死者身上凝固的血脉—
。
陆青言被软禁在了后院。
半个月。
他每日的生活,简单到了极致。
醒来,盘膝,吐纳。
那枚通体漆黑官印,在他的识海之中缓缓地旋转。
丝丝缕缕的地脉之气,从他身下的土地之中升腾而起,融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气息,在这日复一日的打磨之中,变得愈发的深沉,内敛。
黑旗军的甲士,日夜不停地在院墙之外巡视。
陆青言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直到第十五日的深夜。
子时刚过,雨势渐歇。
一滴雨水,从那屋檐之上滴落,砸在了院中那片积水的青石板上。
“啪嗒。”
一声轻响。
陆青言那双一直紧闭着的眼睛,猛地睁了开来。
他抬起头,看向院墙角落。
一道影子,从那高墙之上一闪而逝,落在了院中的积水里,却没有溅起半分的水花。
来人一身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身形干瘦,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暮气。
是叶观南。
他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封用油布层层包裹的信函。
他将那封信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之上,然后,他看着陆青言,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了一声充满了苦涩的叹息。
他对着陆青言摇了摇头,然后,身影再次融入了那片深沉的夜色里。
陆青言走到了石桌前,拆开了那封信。
信中的内容,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关于卫雅的。
之所以林家对找到卫雅来进行龙脉镇守如此上心,就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卫雅血脉中的特异之处。
他们可以将镇守龙脉的枷锁,从自己家族的身上转移到卫雅的身上。
儿卫雅的牺牲,换来的并非是永恒的安宁。
那被强行扭转的龙脉之力,最多只能再维持五十年的稳定。
五十年后,当那股力量耗尽,九幽煞气会再次卷土重来。
这南云州,依旧会沦为人间炼狱。
但这,都与那早已金蝉脱壳的林家,再无半分的关系。
陆青言眼神中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将那张信纸攥在手中,捏成了齑粉。
然后,他展开了第二封信。
那封来自于广陵,是张承志写的信。
“青言吾侄,见字如面。”
看到这一行字,陆青言顿感不妙。
“神都风云突变,秦王势大,魏公受挫。东山郡亦受波及,青云剑宗以李玄风之死为由,联合郡内数个世家,向郡守府施压。为保东山稳定,我不得不做出妥协。”
“汝父陆远,已被革职,发回原籍,永不叙用。”
“广陵县令一职,已由吏部另派新人,此人乃秦王门下。”
“陈铁山、王阳等人,或被罢免,或被投入大牢。汝在广陵所建之新政,已尽数被废。”
他好不容易才创建起来的一切,都在这一封信里,化作了泡影。
“此非我无情,实乃大势所趋,无力回天。”
“望汝在南云州好自为之,暂避锋芒,以图将来。”
“切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张薄薄的信纸,从他的指缝间飘落。
他将头垂在了自己的胸前,心神沉入到了脑海之中的官印上。
在那漆黑的印体之内,那条本该是从广陵县方向,源源不断地输送而来的金色民望之力,此刻已经变得几近断绝。
广陵县的“民心”确实已经不再属于他。
但是——
他体内的力量却没有半分的衰减。
它依旧如同奔腾不息的大江大河,在他的经脉之中雄浑地流淌着。
甚至——
因为他此刻心中那股滔天的恨意与杀机,而变得更加的活跃,更加的狂暴。
陆青言睁开了眼睛。
他终于明白了。
民望?爱戴?
那不过是他过去天真的幻想。
真正的权柄,从来就不需要那些廉价的情感作为支撑。
只要这片土地还在,只要这片土地上的人还在恐惧,还在臣服。
那他的力量,便永不枯竭。
广陵县,不再是他的根基,只是他曾经走过的一段路。
他们夺走的,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
他伸出手。
一缕漆黑如墨的灵气,在他的掌心之中缓缓地凝聚。
“我真正的力量——”
他看着那团如同活物般不断蠕动,跳跃的力量,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变得愈发的幽暗。
“——他们,永远也夺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