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你说的都对。”
叶观南承认了,彻底地承认了自己过去的无能与天真。
“分化他们,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用利益去切割他们那看似牢不可破的联盟——釜底抽薪,借力打力——”
“这些手段,用来对付凡人,对付那些还讲规矩,还被利益捆绑的世家,或许真的有用。“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
“但是——””
叶观南的身体微微前倾,他死死地盯着陆青言,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你最终要面对的,是金丹真人。“
“是孙家那位闭关数十年,早已超脱于凡俗之上,视众生为蝼蚁的老祖宗。”
“是焚天谷那位能口吐真火,焚山煮海的太上长老。”
“是那些真正地站在南云州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最原始的恐惧。
“在他们那足以移山填海的绝对力量面前,我们所有的计谋,所有的规矩,我们今天在台下煽动的那些民心——”
他顿了顿,问道:“—真的还有意义吗?”
“他们若是觉得烦了,腻了,不愿再跟我们这些蝼蚁玩弄权谋的游戏,而是选择直接出手,掀了这张棋盘——”
“我们又拿什么来抵抗?”
这个问题,是所有计谋的终点。
是所有凡俗智慧,在面对绝对力量时,那无法逾越的天堑。
陆青言没有直接回答。
他看着叶观南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绝望,平静地反问了一个问题。
“叶大人,您觉得,修士是什么?”
叶观南一愣。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修士——不就是修士吗?是能飞天遁地,能移山填海,能长生久视的——仙人?
陆青言没有等他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窗外,镇南城的万家灯火,已经次第亮起,如同一片倒映在人间的星河。
他看着这片星河,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
在他的脑海中,一个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理论体系,正在飞速地构建。
修士,是什么?
从本质上来说,他们不过是一种将天地伟力,通过“修炼”这种特殊方式,高度集于自身的“
活武器”。
他们的存在,与刀剑、弓弩、乃至前世那些毁天灭地的热武器,并无本质不同。
唯一的区别,只是载体与能量转化效率的差异。
炼气期修士,数量最多,门坎最低。
他们就象是这个世界量大管饱的“ak47”
一把ak47,或许无法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但成千上万,武装到每一个角落的ak47,却足以构成一个势力最基础,也是最稳固的暴力基石他们的维护成本极低,只需要最基础的灵气与丹药,便能维持运转。
而筑基期修士,则完全是另一个层面的存在。
他们是足以改变一场局部战役走向的“战斗机”与“重型坦克”。
一个筑基修士,便能轻易地居杀上百名炼气期。
但与他们强大战斗力相映射的,是急剧上升的维护成本。
他们需要更精纯的灵石,更高级的丹药,更强大的法器,更玄奥的功法—
这一切,都需要一个中型乃至大型的后勤保障体系来支撑。
一个独立的,没有稳定资源供给的筑基期散修,就象一架飞离了航空母舰,油料即将耗尽的战斗机,看似强大,实则脆弱不堪。
至于金丹期,乃至更高的元婴—
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航空母舰,是战略核武器。
他们是一个顶级势力能够屹立不倒的定海神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最强大的威慑。
但是,陆青言从没见过能独自在大洋之上巡航的航空母舰。
一艘航母的出动,其背后,必然跟随着驱逐舰、护卫舰、核潜艇、补给舰—
那是一个庞大到令人畏惧的战斗集群,是一个国家倾尽全力的工业体系、经济体系、科技体系在支撑。
没有这一切,航母,不过是一座漂浮在海上的钢铁棺材。
同样的道理。
一个金丹真人,他也绝不可能是自由的。
陆青言看着叶观南,说出他的理解:“叶大人,您错了。”
“修士的修为越,他所受到的束缚,其实就越多。”
“他,其实——越不自由。“
叶观南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陆青言继续说道:“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可以完全脱离世俗,每日只需餐风饮露,吸取天地精华,就能成就金丹的独立修士。“
“理论上或许存在,但现实中,绝无可能。”
“因为一个修士从炼气到金丹,他所需要消耗的资源,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些资源,从何而来?”
他伸出手指,开始为叶观南,一点一点地揭示那些金丹真人光环之下,那同样巨大而臃肿的后勤体系。
“你我都是修士,自然知道天地灵气的吸收效率是何等的低,所以他需要灵石矿脉来提供修炼所需。”
“那矿脉,需不需要人去勘探?需不需要人去开采?开采出来的矿石,需不需要人去提炼?在这整个过程中,需不需要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去保护矿脉不被其他的势力抢夺?“
“他需要天材地宝来炼制突破瓶颈的丹药,来维持自己的强大。”
“那些灵草仙药,生长在最危险的深山大泽,守护者是强大的妖兽,需不需要无数的低阶修土,组成探险队,用生命去为他搜寻?“
“他需要玄奥的功法,强大的法宝。“
“这些东西,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不,那是无数代人智慧的结晶,需要一个稳定的传承体系,需要藏经阁,需要炼器坊,需要无数的人才去维护,去钻研,去传承。“
“他需要弟子,来延续他的道统,来在他闭关之时,为他处理俗务,为他管理那庞大的产业。”
“那这些弟子,需不需要人从亿万凡人中,一层层地筛选出来?需不需要人为他们提供修炼的资源?”
“而这一切,灵石、丹药、法宝、弟子、安全—”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叶观南。
“都需要一个稳定的秩序来维持!“
“孙不语也好,焚天谷的太上长老也罢,他们之所以能安稳地坐在各自的洞府里,冲击那虚无缥缈的大道。正是因为有我们脚下这张巨大的蛛网,在为他们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血液!”
“这张网,就是他们的后勤体系。”
“他们不是高高在上的神。”
陆青言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斩钉截铁。
“他们,是这个利益共同体,最大的寄生虫!”
叶观南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了天灵盖。
“寄生虫——”
他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这个词汇。
在他过去六十年的认知里,金丹真人是天,是凡人需要顶礼膜拜,需要倾尽所有去供奉的存在可现在,陆青言却告诉他,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不过是寄生在这片土地上,吸食着众生血肉的巨大虫豸。
这个认知,太过骇人,太过离经叛道。
但——却又该死的充满了说服力。
陆青言没有给他太多消化的时间,他继续沿着这个思路,向更深处挖掘。
“在广陵时,张承志郡守曾对我说,”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修士不愿入朝为官,是因为他们追求大道,不愿被俗务缠身,眈误了修行。”
“我当时信了。”
“但来到南云州,我亲眼看到了孙家的药人,看到了青木镇的悲剧,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陆青言转过身,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燃起了两团冰冷的火焰。
“如果他们真的只为清修,为何又要削尖了脑袋,挤进各大宗门,陷入比凡俗朝堂更复杂、更血腥的内部争斗?”
“如果他们真的超脱凡俗,视金钱如粪土,为何又要豢养世家,扶持代言人,拼了命地从凡人身上榨取最后一枚铜板?“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陆青言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刺破了所有虚伪的表象。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出世与入世之争!”
“这是两个秩序体系,两种文明形态之间,不可调和的——战争!”
战争!
这个词,让叶观南的心脏猛地一缩。
陆青言走到茶几前,提起那把冰冷的铁壶,倾倒茶水。
但这一次,他没有倒进茶杯,而是直接将茶水,倒在了那冰冷的青石地面之上。
“哗啦——”
褐色的茶汤,在地面上迅速蔓延,形成一滩不规则的水渍。
然后,陆青言伸出手指,蘸着茶水,在那片湿润的地面上,划下了两条泾渭分明的直线。
一条线,在他的左边。
一条线,在他的右边。
两条线之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指着左边那条线,声音变得沉稳而清淅。
“朝廷秩序。”
“其内核理念,是承认并维护亿万凡人,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基石。”
“我们通过创建一个稳定、公平、有序的社会,让农夫去耕种,让工匠去劳作,让商人去流通—让他们去生产出海量如山的基础资源。”
“然后,”他的手指,在那条在线轻轻一点,“我们从这些海量的资源中,抽取出一小部分,比如税收,比如供奉,去供养修士。“
“我们将他们,视作被我们凡人国度所雇佣的,一种战力强大的高端武器。”
“我们为他们提供资源,让他们去替我们镇守边疆,去抵御妖兽,去斩杀魔头——去维护我们这个凡人体系的稳定与安全。“
“在这个体系里,修士是器,是用,而凡人,是体,是本。本末,绝不可倒置。”
他说完,又指向了右边那条线。
“宗门秩序。”
“其内核理念则完全相反,他们认为,修士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主宰,力量是衡量一切价值的唯一标准。”
“在他们眼中,亿万凡人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作为可以被随意开采、收割、掠夺的资源而存在。”
“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尊严,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毫无意义。衡量他们价值的唯一标准,就是他们的产出效率。”
他抬起头,看着叶观南那张早已是血色尽失的脸。
“青木镇那些被抽干了记忆,制成玉简的孩子,就是一个个被开采的记忆矿石。“
“孙家百草园里,那些被当做花肥的药人,就是一株株可以被收割的人形灵草。“
“在他们的秩序里,凡人不是人。”
“是牲畜,是矿产,是会走路的灵石。“
两条线,两种体系,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形态。
这其中,不存在对错,没有调和的馀地。
只有你死我活。
叶观南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斗起来。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自己刚刚踏入南云州时,所看到的那一幕幕惨状。他想起了那些状告无门,最终家破人亡的百姓。他想起了自己无数次上奏朝廷,却都石沉大海的奏折。
他一直以为,那是吏治的腐败,是人性的贪婪。
直到今天,他才终干明白,那根本不是腐败。
而自己这个安抚使,不过是一块写着“大夏王朝”的破旧牌匾罢了。
“而我——”
陆青言的声音,将叶观南从那冰冷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我与魏公,与张承志,与您——”
他看着叶观南,缓缓说道:“——在根本利益上,是完全一致的。“
“我们,都是这个凡人国度的守护者。”
“守护者——”
叶观南咀嚼着这三个字,只觉得它们重若千钧。
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自己这二十年来,为何会如此痛苦,为何会如此格格不入。
他心中的迷雾被彻底拨开,露出了那残酷而清淅的真相。
但真相的清淅,并不代表恐惧的消散。
他看着陆青言,声音干涩。
“可—可他们毕竞能掀桌子—
“没错,他们能。”
陆青言点头,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
“个丹真,可以轻易地屠灭座城,他可以轻易地杀死你我,杀死这座衙的所有人。”
他每说一句,叶观南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
“但与此同时,”陆青言说道,“他也要承担,他所依赖的那个资源供给体系,被彻底摧毁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