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巡天监公房内,新修葺的墙壁还散发着淡淡的石灰与桐油的味道,将白日里那股血腥与狂热的气息,隔绝在外。
陆青言坐在一张棋盘前,棋盘上黑白二子,交错纵横,已成一盘残局。
他手中捏着一枚白子,悬在空中,久久未落。
叶观南推门而入,脚步带着几分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轻快。
他的脸上,此刻竟泛着一丝兴奋的红光。
他快步走到陆青言面前,一屁股坐在了棋盘的对面,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青言,你这一手破而后立,真是神来之笔!老夫活了这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如此酣畅淋漓的手段!“
他回味着白日里的景象,忍不住抚掌赞叹:“你看到台下那些百姓的眼神了吗?那是希望!是火焰!你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将孙不语他们苦心经营数十年的根基,给挖松了!”
他看着陆青言,用一种近乎于结论的语气说道:“人心归附,那些旧官吏也都被镇住了。现在,你总算是彻底站稳脚跟了!”
他说这番话时,神情是全然的欣赏与释然,再无白日里被当做祭品推上高台时的不适与。
二十年了。
二十年,从一个意气风发的练气修士,变成了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酒鬼。
他不是不想管,是不能管,也不敢管。
他身后没有援兵,手中没有利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酒精麻痹自己,用醉生梦死来守护朝廷在这片土地上,最后那一点可怜的脸面。
他早已放弃了。
放弃了整顿吏治的雄心,放弃了匡扶社稷的理想,甚至放弃了自己。
他象一个守墓人,守护着一座早已被掏空了的坟墓。
直到陆青言的出现。
这个年轻人,象一柄锋利得不讲道理的刀,一头撞进了这片死寂的坟场。
他不在乎什么脸面,不在乎什么规矩,他用最直接,最粗暴,甚至最疯狂的方式,将那座华丽的坟墓,连同里面盘踞的毒蛇猛兽,一并掀了个底朝天。
白日里,叶观南站在那高台之上,被陆青言当做挡箭牌和垫脚石的时候,心中不是没有过屈辱和不甘。
他毕竟是朝廷亲封的安抚使,是南云州名义上的最高长官。
可当他看到台下万民跪拜,听到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陆青天”时,那点可笑的自尊与委屈,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他跟自己和解了。
既然自己早已无力回天,既然这安抚使的官印早已沦为一个笑话,那又何必抱着这块腐朽的牌匾不放?
与其让它在尘埃里慢慢烂掉,不如让这个年轻人,用它来点燃一把足以烧尽这片黑暗的熊熊烈火!
他牺牲的,不过是自己早已不在乎的虚名。
而陆青言换回来的,是民心,是希望,是魏公一系,乃至整个大夏王朝,在这被遗忘的地上重新扎根的可能!
这笔买卖,太值了。
所以此刻,他是由衷地为陆青言感到高兴,甚至有种长辈看到后辈青出于蓝的欣慰。
他看着陆青言,用一种近乎于结论的语气说道:“人心归附,那些旧官吏也都被镇住了。现在,你总算是彻底站稳脚跟了!”
陆青言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那枚白子,轻轻地落在了棋盘之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啪。”
一声轻响,整盘棋的局势,在这一子落下之后,瞬间变得晦暗不明。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叶观南,为他沏上了一杯热茶,然后将茶杯推了过去。
“叶大人,您错了。”
茶雾升腾,模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叶观南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错了?”
陆青言摇了摇头,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我们没有站稳,恰恰相反,我们只是从一个泥潭,跳进了另一个更大更深的沼泽里。“
看着叶观南那双写满了困惑的眼睛,陆青言知道,这位在酒精里麻痹了二十年的盟友,其政治敏感性,早已退化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他今天能配合自己演好这出戏,靠的是一腔热血与对旧制度的憎恨。
但未来的路,光靠热血,是走不下去的。
他决定,为自己的这位盟友,上一堂关于权力本质的课。
“叶大人,”陆青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他,“您认为,什么是真正的权力?”
这个问题,让叶观南愣住了。
他迟疑了片刻,凭借着自己年轻时在神都官场耳濡目染的记忆,试探性地回答道:“官位?兵权?境界?还是——象今这般的民?”
“对,也不全对。”
陆青言伸出四根手指,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淅。
“真正的权力,等于资源调度权,加之人心控制权,加之暴力镇压权,最后,还要加之规则解释权。”
“这四者,是一个整体,缺一不可。”
他看着叶观南,开始为他剖析眼下的危局。
“我们今天所做的,仅仅是通过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秀,利用百姓对旧制度的积怨,暂时获得了部分百姓的人心控制权。“
“同时,也因为我监察御史的身份,天然拥有了对夏律的规则解释权。”
“但是,叶大人,”陆青言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
“今日他们能喊我陆青天,明日,焚天谷、不动山他们就能用几袋米面,让他们在背后骂我活阎王。”
“这份权,虚无缥缈,根基不稳。”
“而规则,除了解释,还有更重要的两个环节—法与执法。”
“我们现在,连最基本的执法权,都出不了这座衙门!”
他伸出手指,在棋盘上轻轻一点。
“我且问您,就算我现在已经查明了孙家倒卖药人,草营人命的全部罪证,我的人,能冲进戒备森严的药王谷去抓人吗?”
“就算我查明了焚天谷私设公堂,残害修士的铁证,我的命令,能让焚天谷那位张烈执事,束手就擒,来我这督察院领罪吗?“
叶观南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无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青言替他给出了那个残酷的答案:“不能。”
“因为我们的暴力镇压权,依旧是一片空白。”
“靠我们两个,甚至说靠那几百个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镇南军,在那些宗门豢养的私兵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资源调度权,同样是空!”
“我们没有钱,没有粮,没有人。我们连修缮这座衙门的银子,都是从您那抠出来的。我们拿什么去招兵买马?拿什么去创建我们自己的暴力机器?”
“个没有,没有钱粮的权力中心,叶——”
陆青言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了最后的结论。
“——不过是沙滩上的堡垒罢了。”
“我们今天所赢的,不是胜利。”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盘棋局。
“我们赢的,不过是个刚刚登上棋盘,有资格与他们对弈的资格已。”
“而他们,早已落子满盘。”
“啪。”
陆青言手中的最后一枚白子落下,将自己的大龙,彻底地置于一片黑子的重重围困之中,再无生路。
公房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叶观南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冰冷,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看清全局之后,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巡天监公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摇曳,将墙上那幅巨大的南云州舆图照得忽明忽暗。
叶观南坐在棋盘前,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二十年的坚守,二十年的苟延残喘,换来的竟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
陆青言站起身,走到了公房内的南云州舆图之前。
那是一幅极为详尽的地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注得一清二楚。
在每一个城镇的名字旁,还用小字注明了当地的主要官署衙门。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张代表着大夏王朝对南云州拥有绝对统治权的凭证。
陆青言从笔筒中抽出了一支饱蘸了朱砂的狼毫笔,笔尖鲜红,如同一滴即将滴落的血。
“叶大人,”他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公房里回荡,“您以为,这张图上画的是朝廷的江山社稷吗?”
他手腕一转,手中的朱笔,在舆图之上,划下了第一道血红色的线。
那条线,从地图上代表着“户部税司”的衙门图标开始,如同一条触手,蜿蜒着连接到了城东那片标记着“孙氏”与“白家”的局域。
“您看这里,”陆青言的笔尖,在那条在线重重一点,“户部税司,掌管着南云州一应的税赋、盐铁、商贸审批,可谓是本州的钱袋子,朝廷的钱粮命脉。”
“可如今,这税司主事,是孙家的外姓女婿;仓储管领,是白家的远房表亲。下面八成的官吏,都与这两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又划出数道细密的红线,如同一张张蛛网,将税司衙门与大大小小的商铺钱庄,都笼罩了进去。
“税率的高低,物价的涨跌,商路的开关,不再取决于朝廷的上谕,而是取决于孙、白两家家主,在哪一次的家宴上,达成了何种协议。”
“他们可以随意捏造灾害减税’的名目,来为自家的商队免除重税;也可以用军备捐款’的借口,将收上来的民脂民膏,大做手脚,再以“损耗’为名,流入私库。”
“南云州的财政,早已是他们的私人帐本。”
叶观南的脸色,白了一分。
陆青言的笔却没有停。
他移动笔锋,落在了代表着“刑狱司”与“巡捕营”的图标上。
第二张更为狰狞的蛛网,开始成型。
这一次,红色的线条,连接向了城北的“焚天谷分舵”与城西的“不动山武馆”。
“刑狱与巡捕营,朝廷的刀剑,律法的獠。”发冰冷,“
可如今,这柄刀握在了谁的手里?“
“镇南城三十六坊,七十二巷,有一多半的捕头,是焚天谷的外围弟子;那座关押着重刑犯的大牢,典狱长,是不动挂名的客卿长老。”
“城中发生了案子,立不立案,取决于受害者有没有得罪宗门;抓不抓人,取决于凶手是不是他们自己人。”
“平头百姓申冤无门,就算证据确凿,一张状纸递上去,也会石沉大海;而但凡得罪了宗门世家的人,不管你是真是假,一旦被抓进那黑水大牢,便是有十条命,也难逃一死。”
叶观南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
陆青言手中的朱笔,继续移动,第三张网,笼罩了“工部”与“坊工所”。
红线的那一头,是“鲁班门”。
“鲁班门,机关术士世家。他们拢断着南云州所有的工匠行会、坊市营造和大型工程。”
“官府要修桥,图纸必须他们来画;军队要换甲,器械必须他们来造。”
“就连朝廷派下来的工部监工,到了这里,也只能走个过场,喝杯闲茶,真正负责监督工程质量的,是鲁班门的总管。”
第四张网,罩向了那座孤零零的“医监”和遍布全城的药房。
红线的尽头,是“药王谷”。
“药王谷,以医道丹术闻名。他们不仅负责南云州的疫病管理、药材配发,连兵部的军需丹药、民间医馆的坐堂郎中,都需过他们一手。“
“任何没有经过药王谷点头的丹药、草药,都无法在市面上合法流通。他们甚至能左右一场瘟疫的走向,决定一场灾病之中,哪些人能拿到救命的汤药,哪些人只能等死。”
这第五张网,直接锁定了代表着“镇南军大营”的图标。
这一次,蛛网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无数道血红色的线条,从那座军营的图标中爆射而出,连接向了地图上的每一个世家,每个宗门。
“军权。”陆青言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讽,“镇南军,表面上受您这位安抚使总领。可实际上,下到小队什长,上到三大都尉,哪一个不是出自各大世家宗门?”
“他们的兵源、军饷、甚至是每一次的征兵名额,都是在您不知道的酒桌上,靠着利益交换划分好的。”
“所谓的镇守边防,所谓的清剿妖人,不过是他们练兵的借口,是各家势力的型战争实验场。”
“至于那些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不过是他们实验报告上,一个无关紧要的伤亡数字罢了。”
户部、刑狱、工部、医监、军权最后,陆青言的笔,重重地落在了那代表着“官府银库”的图标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划线。
他只是用那鲜红的笔尖,在那个图标上画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叉。
“至于这公库里的银子——叶大人,您觉得,它还在吗?”
陆青言每说一句,叶观南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当陆青言画完最后一笔时,叶观南的脸,已经毫无血色,如同风干的宣纸。
他呆呆地看着墙上那幅地图。
那不再是一幅江山社稷图,那是一张巨大、黏稠、血腥的权力蛛网。
它盘根错节,无处不在,早已将代表着朝廷的每一个衙门,都死死地包裹、
渗透、腐蚀、最终取而代之。
而他,叶观南,这位名义上的南云州最高长官,不过是这张蛛网中心,一只被困住了二十年,早已被吸干了所有养分,只剩下一个空壳的蝉蜕。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二十年来守护的,不过是一个早已被蛀空了的华丽的空壳。
“噗”
一口压抑了许久的郁结之血,从叶观南的口中喷出,溅在了身前的棋盘之上,将那黑白分明的棋子,染上了一片刺目的猩红。
陆青言放下手中的朱笔,走到他身旁,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的声音,虽然冰冷,却不再有半分的嘲讽。
“所以,叶大人。我们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是某一个宗门,或某一个世家。”
他看着墙上那张巨大而可怕的蛛网,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燃烧的战意。
“是这个由他们共同构建起来,寄在这地之上的利益共同体。”
“我实力再强,能杀一个孙不语,能杀一个焚天谷的长老,但我能杀光他们所有人吗?“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杀不光。”
“就算杀光了,明天,又会有新的孙家,新的焚天谷冒出来,继续维护这套旧的规则,继续在这腐烂的土地上,吸食着百姓的血肉。”
“所以——””
陆青言伸出右手:“只有把一切都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这南云州,才真正是我们说了算。”
说完,陆青言右手握拳,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