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叶观南下意识地追问。
“对,代价!”陆对着叶观南说道,“我们来做个假设。”
“那些大势力的掌门人,今夜怒火攻心,觉得我们碍事,于是便请出自家老祖直接出手,一掌将这镇南城,夷为平地
“他做得到吗?”陆自问自答,“肯定做得到,到时你我必死无疑。”
“但是,然后呢?”
“他屠了镇南城,那南云州百分之八十的税赋从何而来?谁来为他挖矿?谁来为他种药?谁来为他的家族提供奢华的生活?“
“他可以不在乎这些凡俗之物,可他的宗门,他的家族,他那数以千计的徒子徒孙,能不在乎吗?”
“他杀了我这个御史,激起了朝廷的震怒,魏公会不会以此为借口,派遣大军,封锁整个南云州?切断所有通往外界的商路?”
“到那时,他药王谷所产的丹药卖不出去,外界的灵石、法器也运不进来。不出十年,整个南云州的修仙界,都会因为资源枯竭,而陷入一场自相残杀的血腥内乱!“
“他或许可以靠着金丹期的修为,再活上数百年,但他愿意看到自己的基业,自己的道统,就此毁于一旦吗?“
“他也可以不在乎,但他的宗,他的家族,不得不在乎!”
陆青言站起身,神色中是绝对的自信。
“所以,叶大人。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博弈,从来都不是单纯的,你一拳,我一脚”
的力量对抗。
“这是一场关于代价的博弈。”
“我们的任务,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提高他们掀桌子的代价。用民心,用舆论,用大义,用朝廷的威慑,用他们内部的矛盾—用所有我们能用的一切,去捆住他们的手脚!”
“直到有一天,这个代价高到让他们发现,掀翻这张桌子,会连他们自己的饭碗,都一起打碎。”
“到——连金丹真,都无法承受为!”
“到那时——”
陆青言看着叶观南,说出了最后的结论。
“他们就只能坐下来,按照我们制定的规矩——来玩这场游戏。“
叶观南呆呆地站在那里,陆青言的每一句话,都在颠复他过去六十年所创建的世界观。
原来,计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并非毫无意义。
计谋本身,就是增加对方使用暴力成本的武器!
朝廷的身份,大夏的律法,在这片蛮荒之地也并非一纸空文。
它们是“大义”,是“名分”,是能让对方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掀桌子的护身符。
他缓缓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早已皱巴巴的官袍,对着陆青言,郑重地作了一个揖。
这个揖,拜的不是官位,不是修为。
而是道。
“陆御史。”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无比的郑重。
“不。”
他直起身,摇了摇头,改了口。
“陆大人。”
“从今天起,我南云州安抚使司,上下所有,包括我叶观南这条命—”
他看着陆青言,目光灼灼,斩钉截铁。
“——唯您,马首是瞻!“
叶观南走了。
他来时,步履沉重,心中满是困惑。
他走时,脚步坚定,眼中燃着烈焰。
陆青言重新走到了窗前。
修炼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他心中沉寂了许久之后,再次毫无征兆地浮现了出来。
是为了像宗门秩序里的那些修士一样,将众生踩在脚下,将万物化为养料,去追寻那虚无缥缈,不择手段的强大与长生?
还是——为了守护?
守护脚下这片土地,守护窗外那一片即将熄灭的万家灯火,去创建一个更加公平、更加有秩序的世界?
他一时也找不到答案。
这两种道,似乎都有着各自的逻辑,各自的诱惑。
但有一点是无比清楚的。
陆青言的眼神,在那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之下,变得无比的坚定。
只有变得更强。
强到足以亲手定义规则的时候,才有资格,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
在此之前,所有的迷茫,都是奢侈。
夜风,带着一丝凉意,从窗棂的缝隙中吹了进来,让那摇曳的烛火,跳动得更加剧烈。
不知过了多久。
“笃、笃、笃。”
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打断了陆青言的思绪。
“进来。”他淡淡地说道。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端着一个托盘,有些拘谨地走了进来。
是卫雅。
小姑娘穿上了一身干净的淡青色衣裳,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
她走到陆青言的书案前,将托盘放下,上面是一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白粥。
“陆大哥—”卫雅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我看公房的灯一直亮着,想您大概是忙忘了——就——就熬了些粥。“
陆青言一怔。
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腹中,确实是空空如也。
此刻,那碗白粥所散发出的米香,混杂着淡淡的葱花味,钻入他的鼻腔,让他那紧绷如弓弦的神经,在瞬间,有了一丝松弛。
他走回书案前,端起了那碗粥。
碗壁温热,不烫手,显然是提前晾过。
米粒熬得软烂,入口即化,几粒青翠的葱花点缀其间,带着一股暖意,顺着食道,缓缓地滑入胃中。
一股暖流,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
陆青言几口便将一碗粥喝完,只觉得浑身都舒泰了许多。
他放下空碗,抬起头,看向那个小姑娘。
那些宏大的叙事,那些冰冷的博弈,那些关于两个文明形态的战争—在这一碗热粥面前,似平都变得遥远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思考的那个问题,或许—并没有那么复杂。
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卫雅的头。
小姑娘的身体微微一颤,有些高兴地抬起头。
陆青言的掌心,干燥而温暖。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
但陆青言的眼中,却再无半分的冰冷与迷茫。
他要挥出的那一刀,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温度。
镇南城外的药王谷,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
今夜的宴席,设在百草园的最深处。
一张由整块千年暖玉雕琢而成的圆桌,摆放在一株巨大得如同华盖的妖异花朵旁。
花开七色,层层叠叠,美得令人窒息。
但那花蕊深处,却不断散发出一股甜得发腻的诡异香气,闻久了,竟让人神魂都有些恍惚。
月光下,隐约可见那巨大的花蕊之中,似乎还包裹着一些尚未被彻底消化的森白骨骼残渣。
圆桌旁,坐着五道身影。
他们,是南云州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君王。
药王谷谷主,孙不语。
他一身月白长衫,面容儒雅,正姿态优雅地为身旁的客人斟酒。
那双保养得如同少年般的手,很难让人联想到,这是一双掌控着无数人生死,将活人当做药材来炮制的毒手。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一个身材魁悟,须发皆张的红袍老者。
他只是坐在那里,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点燃,变得灼热而狂躁。
他便是焚天谷谷主,“炎帝”张狂。
此刻,他正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着温润的玉桌,发出“咚咚”的闷响。
张狂的对面,是一个沉默如山的巨汉。
他身高超过九尺,浑身肌肉虬结,如同黑铁浇筑而成。
他面前没有酒杯,只有一个巨大的海碗,里面盛满了猩红的兽血。
此人正是不动山山主,“不动明王”熊开山。
熊开山的旁边,则是一个穿着极为考究,一丝不苟的青衣中年人。
他手指修长,十指之上,戴着由不同材质打造的奇特戒指。
鲁班门门主鲁擎天正低着头,用一块丝绸,反复擦拭着手中的一只机关鸟,眼中没有半分的波澜。
最后一个位置,最为诡异。
那里,只坐着一团人形的黑雾。
雾气不断地翻滚、蠕动,却始终聚而不散,将里面的人影遮得严严实实。
既看不清容貌,也分不出是男是女。
一股阴冷、晦涩的气息,从那团黑雾中散发出来。
这就是最神秘的忘川渡宗主,渡魂使。
这五人,代表着南云州最顶尖的五大势力。
平日里,他们或是竞争,或是合作,但象今天这样,五大宗主齐聚一堂,还是二十年来的头一遭。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能让他们放下一切,坐到一起的绝非小事。
邀请众人来此的孙不语,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他为众人斟满了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看向了身旁那株巨大的食人妖花。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于痴迷的神情。
“诸位,请看。”
他伸出手指,遥遥指向那朵巨花,微笑着开口。
“此花,名为刹那芳华。以练气中期修士的心头血肉为养料,汲取其毕生修为与怨念,百年方才能开出一朵。”
“其花粉,是炼制上品驻颜丹的无上妙品。前几日,老夫刚巧抓到一名不开眼的散修,便拿来喂了它。看这花色,今年的成色,似乎比往年还要好上几分。”
他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南云州这片园地,也如同此花。看似繁华,生机勃勃,实则,脆弱得很。“
他放下酒杯,目光终于从那朵花上移开,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需要我们这些园丁,时时小心地修剪,除去那些不守规矩,妄图与奇花争夺养料的野草。”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明白了今夜这场宴会的主题。
“孙谷主,有话不妨直说。”脾气最火爆的张狂,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拍桌子,那一杯刚刚斟满的灵酒,瞬间便被蒸发成了虚无。
“我焚天可没时间在这里陪你赏花弄草!”
孙不语也不动怒,只是微微一笑。
“张主还是这般性急。”
他伸出手,在空中轻轻一拂。
一张由灵气凝聚而成,栩栩如生的人脸,便出现在了圆桌的正中央。
那张脸,年轻,英俊,眼神平静而又深邃。
正是陆青言。
“园子里,来了一株不守规矩的野草。“
孙不语正想介绍,熊开山突然说道:“孙谷主,此人我听撼山提起过,不算什么人物,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孙不语看着熊开山,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这人绝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简单。”
他伸出根指,对着众说道:“第,此的背景危险。”
“陆青言,明面上是监察御史,巡天监主事。但这些都只是表象,他真正的身份,是神都魏公,亲自点名,派来南云州的使者。“
“诸位应该都清楚,魏公代表的是朝廷中的哪股派系,这不是寻常的官吏轮换,也不是什么安抚使司的内部整顿。“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
“这是宣战!是朝廷意图重新掌控南云州,将我们所有人,连根拔起的宣战信号!”
“哼,朝廷?”张狂不屑地冷哼一声,“一群躲在神都里,摇笔杆子的废物罢了,二十年前他们做不到,二十年后,一样不行!”
孙不语没有理会他,而是伸出了第二根手指,他的目光,变得凝重了许多。
“第二,此人手段狠辣。”
“如果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只会喊口号的热血青年,老夫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但此人,手段之狠,心机之深,实乃老夫生平仅见。
“他入主巡天监,第一日便以雷霆手段,斩杀周常安。”
“第二日,更是借力打力,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将安抚使司那块破烂的招牌砸碎,然后,用那些碎片,为自己铸就了一个名为吏治督察院的新王座!“
“他不是在跟我们某一家,某一人打架。”
“他是在拆我们的根基!他要将我们这栋经营了数十年的大厦,从地基开始,一寸寸地彻底拆毁!”
一直沉默不语的鲁擎天,听到这里,那擦拭着机关鸟的手,微微一顿。
混乱,是秩序的敌人。
而陆青言的行为,正在制造一种足以颠复他所有精密零件的巨大混乱。
孙不语看着众人那渐渐变得凝重的脸色,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这一次,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森然杀意。
“第三,也是最根本的。“
“如果他只是一个代替朝廷收拢权力,想要这里攫取更多利益的传声筒,也就罢了,无非就是我们少吃一点。“
“但他的想法可没这么简单,他要创建一个以凡人为本,以朝廷律法为尊的全新秩序!”
“在这个新秩序里,我们这些宗门,我们这些世家,算什么?!”
他自问自答:“我们,将从这片土地的主人,沦为被他监管,被他征税,甚至可以被他随意审判的牲畜!“
“他今日可以审判周常安,那明日是不是就可以来审判我药王谷,审判在座的诸位?!”
孙不语想起了那一日跟陆青言的谈话,周身寒意渐起。
“这不是利益之争,不是地盘之争。”
孙不语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
“这是道统之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要么,他死。”
“要么我们所有人,都回到笼子里去,当朝廷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