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观南被陆青言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陆青言没有绕弯子。
“第一,集权。”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指节分明,如同刀锋。
“明日起,以安抚使司之名,召集镇南城所有官吏,当众宣布成立“吏治整顿督导处’,我任处长。凡有不从政令、阳奉违阴者,无需审判,就地革职,三代之内,不得录用!”
“第二,收税。”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以筹措军资,抵御魔窟’为名,对城内所有世家、商铺,按其产业规模,强行征收特别防卫税。凡有拖延、隐瞒者,查抄其半数家产,充入军费!”
“第三,立威。”
“从你我开始,将所有与宗门、世家勾结,有确凿罪证的官吏,全部明正典刑,人头挂在城墙之上,示众三日!“
叶观南听得是心惊肉跳,手里的酒杯都在颤斗。
“陆——陆青言!你——你疯了?!你这是要把整个南云州都翻过来啊!”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在这小小的密室里焦躁地踱步:“你这么搞,会逼反他们的!
到时候,世家联合,宗门施压,我们连这镇南城都守不住!这样——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陆青言看着他,缓缓地站起身。
他走到叶观南面前,一字一顿地问道:“叶大人,一棵从根上就烂了的树,你指望给它修修剪剪,就能让它起死回生吗?”
“乱世,需用重典!“
“矫枉,必须过正!”
他看着叶观南那双充满了震惊与尤豫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密室之内轰然炸响。
“不过正,不足以矫枉!”
叶观南听完,非但没有被说服,反而死死地盯着陆青言,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了过来。
“陆青,你疯了?!”
“你的方案听起来很痛快,但你想过后果吗?你的底牌是什么?”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直指陆青言。
“就凭你我二人?不错,你是筑基,我也算是个练气。可在镇南城,筑基修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孙家那位老祖宗孙不语,更是金丹期!你想要跟他们玩硬的?”
“你又说整顿吏治,强征税款?这是在动所有人的蛋糕!”
“到时候,焚天谷、忘川渡的长老们齐齐出山,以朝廷命官肆意盘剥,致使地方不宁’为由,兵临城下。你我二人,拿什么去挡?镇南军那群废物吗?”
最后,他几乎是嘶吼着,问出了最致命的问题。
“你根本不可能指望朝廷的,魏公远在神都,等他的援兵来了,你我的骨头都凉了!
你凭什么让金丹真人为你低头?!”
叶观南的每一个问题,都直击要害。
陆青非但没有半分慌乱,反而笑道:“叶,您说的都对。”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摇了摇:“但您忽略了一点。”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整顿内务,是清理我们朝廷自己的门户。”
“我杀那些与地方势力勾结的官吏,用的是《大夏律》,举的是我巡天监的旗。这是朝廷内部的事,他们宗门世家,以什么名义来插手?难道他们要为了几个凡人官吏,就公然承认自己干涉朝政,与我大夏为敌吗?“
“朝廷对这里鞭长莫及是一回事,但被人当众打脸,又是另一回事。孙不语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给远在神都的魏公,一个派大军南下平叛的借口。”
“至于强行征税,会引来联合抵制?”陆青言反问道,“叶大人,你觉得他们是铁板一块吗?”
不等叶观南说话,陆继续说道:“他们这种,有其软弱性。”
“我这道税令下去,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必然是孙家、焚天谷这些实力最强的。但那些二流、三流的世家宗门呢?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会乐于见到这些压在他们头上的庞然大物被朝廷削弱!我甚至可以给他们一些暗示’,只要他们积极配合,未来,孙家空出来的那些产业,他们可以优先接手。”
“所谓联合,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我要做的,就是将水搅浑,让他们自相残杀!”
“最后,”陆青言走到叶观南面前,眼神平静而又坚定,“您问我的底牌是什么?”
“在这安抚使司,没有比我们俩更强的人了,这就是我们整顿内部的实力底牌。”
“而在这镇南城,最重要的,是要借势。”
叶观南下意识地问道:“借谁的势?”
“借魏公的势,借神都的势。”
“可是他们并没给你——”
陆青言打断了他的话,眼中闪铄着疯狂。
“但是他们不知道。”
“我来此处,谁能知道我究竟带了什么命令而来?”
他看着叶观南那双充满了震惊的眼睛:“他们一定会对付我们,但肯定不会是硬方法,而是软刀子。
乡“但请您相信我,只要我们能扛过第一波冲击,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决心,他们就会明白,南云州,来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观南看着陆青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风暴汇聚。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年轻的筑基修士。
而是一团燃烧的火焰,一柄出鞘的利剑,一头闯进了这片黑暗森林,要将所有的枯枝败叶,连同那些盘踞其上的毒蛇猛兽,都一并烧成灰烬的疯子。
他突然笑了。
笑声起初低沉,带着二十年的苦涩与自嘲,随即越来越响,越来越放肆,最终化作了充满了快意的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桌面上的灰尘簌簌而下。
“好!”
“老夫今日,便舍了这条残命,陪你这疯子赌上这一把!”
陆青言收起了那副锐气逼人的模样,脸上表情依旧严肃。
他对着叶观南拱了拱手:“叶大人,既然您都同意了。那——咱们再谈点小事?”
叶观南一愣,同样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何事?“
陆青言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是关于我那巡天监衙门的事,您也知道,那里年久失修,实在是——有碍朝廷观瞻。“
叶观南挺直了身体:“恩。陆御史初来乍到,衙署的确该修缮一番。你想要什么?人手?还是物资?本官这就下令,让工部——”
“不不不,不敢劳烦大人。”
陆青言搓着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在叶观南面前,上面用炭笔画着简单的草图。
“人您看,我这要求不。”
他指着草图:“首先呢,得批点工费,把院里那比人还高的草给拔了,不然夏天蛇虫太多。”
“其次,大堂的屋顶漏了七八个洞,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得找人来补补。”
“还有就是——现在那屋里,老鼠洞比窗户还大,床板也让白蚁给蛀空了。”
他抬起头,用一种极其诚恳的眼神看着叶观南:“所以,下官斗胆,向您申请——二百两银子和两个工匠。先把巡天监收拾一下,至少—得让我能正常在里面住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叶观南看着眼前这个,前一刻还在谈论着如何掀翻整个南云州,杀得人头滚滚,下一刻却为了二百两银子和几个工匠而这般态度的年轻人,整个人都懵了。
他指着陆青言,“你”了半天,最终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准了!本官不但给你二百两,我给你一千两,工匠也给你十个!你现在就给本官把那破地方好好修整修整!”
傍晚。
镇南城中最负盛名的“云顶楼”,飞檐翘角,灯笼高悬,三层高的楼阁,如鹤立鸡群,俯瞰着整座城市的暮色。
几名镇南城内颇有身家的绸缎商、粮商,摇着折扇,谈笑风生,相约来到楼下。
为首的王掌柜,熟稔地对着门口迎客的伙计一挥手。
“老规矩,顶楼最好的雅间,把你们这儿新到的火烧云,先给几位老板温上一壶。”
然而,那伙计却没动,反倒是酒楼的掌柜亲自从门内躬身迎出,脸上堆满了歉意。
“位老板,实在对不住。今个——楼被包下了,实在是招待不了。”
王掌柜脸上的笑容一僵。
包下整座云顶楼?
他在这镇南城做了半辈子的生意,也只听过安抚使大人,在当年上任之时有过这等手笔。
商人们虽有不满,却也知道能有这等排场的,绝非寻常人物。
他们按捺住好奇,在街对面的茶馆里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倒要看看,今夜的客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茶未过三巡。
“轰隆,轰隆——”
一阵如同巨兽行走的沉闷轰鸣声,从长街的尽头传来。
一辆通体由火犀木打造的华丽兽车,碾过青石板路,缓缓驶来。
车前没有马,拉车的,竟是一头高达丈许,浑身覆盖着青色鳞甲的独角巨犀。
车身之上,一面绣着“百草”徽记的杏黄色旗幡,迎风招展。
“药王谷——孙家?!”
茶馆之内,有商人失声惊呼。
兽车在云顶楼前停稳,车帘掀开,走下来的,是孙家的家主,孙不语。
他刚站稳,第二辆车便到了。
“咯吱——嘶——”
那是一辆完全由黑色金属打造而成的机关马车,车身之上布满了裸露的齿轮与黄铜渠道,四只如同蜘蛛般的巨大金属节肢,替代了寻常的车轮,行走之间,不断地喷出炽热的蒸汽。
车门打开,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眼神锐利如同刀锋的年轻人走了下来,正是鲁班门的少门主,鲁飞。
紧接着,便是焚天谷、忘川渡、不动山、药王谷全都是这南云州数一数二的大势力。
“砰!”
茶馆之内,王掌柜手中的茶杯脱手而出,摔在地上。
他看着窗外那几乎将整条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的各路人马,看着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大人物。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要被冻僵了。
“我的天——”
“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们齐聚于此?”
云顶楼顶层,雅间“观云厅”。
巨大的圆形紫檀木桌旁,气氛微妙。
药王谷孙家的家主孙不语,坐于主位。
他穿着一身儒雅的长衫,脸上挂着笑,正亲自为众人烹茶,动作行云流水,自有一股宗师气度。
坐在他左手边的,是鲁班门的机关大师鲁飞。
这位大师沉默寡言,连看都未看孙不语一眼,只是自顾自地用一块鹿皮,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那只机关手臂。
两家因为商道运输的利润分配问题,早已是面和心不和。
焚天谷的执事“炎手”张烈,则与不动山的堂主“石拳”熊撼山坐在一起。
张烈性格暴烈,正就着一壶“火烧云”,唾沫横飞地吹嘘着前几日在黑铁矿山的“战果”,言语间充满了对不动山那群只会用蛮力的体修的轻篾。
熊撼山也不动怒,只是将一块半斤重的酱牛肉塞进嘴里,如同嚼蜡般咀嚼着,偶尔从鼻孔里发出一两声不屑的闷哼。
孙不语将一杯沏好的静心茶,端到了张烈的面前。
他笑着说道:“张贤侄,你母亲近来身体可好?我前日新得了一株静心草,正好可以为她调理神魂。”
张烈闻言,脸上那副暴躁的表情稍稍缓和,他放下手中的酒壶,对着孙不语拱了拱手:“多谢孙伯父挂念,家母一切安好。“
“既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寒喧过后,鲁飞抬起头,看向孙不语。
“孙谷主,今日将我等齐聚于此,所为何事?若只是为了喝茶,鲁某的工坊里,还有新的三阶傀儡等着调试。”
孙不语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笑容。
“自然不是为了喝茶这么简单。”他环视众人,“诸位想地也都知道了,朝廷又给我们派来了一位新的巡天监御史。”
听到这个消息,在场大部勿人的反薯都是不屑。
张烈第一个冷笑出声:“又来一个?上一个姓王的,不是刚被忘川渡的朋友们做成了偶,现在还摆在奇珍阁当展品吗?这次这个,不知能撑几天。”
角落的阴影里,忘川渡的“鬼影”先生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低笑。
熊撼山则闷哼一声,将一块牛骨扔在言上。
“朝廷无人了?派个头子来送死。”
显然,他们都已通过各自的渠道,得知了陆青言的年纪和那看似单薄的背景。
在他们眼中,这不过是又一次重复了无数遍的闹剧。
一个神都的弃子,来到这片土地,最终的下场,无非是被他们这群头蛇用各种方式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