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城,南云州安抚使司衙门。
前一日,陆青言跟卫雅打扫了整整两个时辰的卫生,才勉强清扫出来两间可供休息的房间。
第二日一早,陆青言便按照官场规矩,前往此地名义上的最高机构安抚使司,拜见自己的顶头上司,安抚使叶观南。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绯色御史官袍,腰佩巡天监特有的玄铁令牌,手持那封由吏部签发的正式委任状,来到了那座看起来还算气派的衙门前。
衙门是三开间的大门,门口蹲着两尊早已是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的石狮子,朱红色的大门之上,悬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牌匾,上书“安抚使司”四个大字,铁画银钩,自有一股威严。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两名靠在石狮子上打瞌睡,军容不整的镇南军士卒。
他们身上的皮甲磨得发亮,手中的长戟随意地扔在一旁,戟刃之上,甚至还挂着几片不知从哪里吹来的枯叶。
听到脚步声,其中一人,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眼睛里,只有一片宿醉未醒的浑浊。
他伸出,甚至都懒得站起来:“腰牌,文书。”
陆青言将那封盖着吏部大印的委任状,递了过去。
那士卒接过文书,随意地扫了一眼,然后将文书扔回到了陆青言的脚下。
他打了个哈欠:“叶正在闭关清修,不见外客。”
“周副使大人正在处理公务,也没空。”
他瞥了一眼陆青言身上那身崭新的官袍,眼神中充满了对陆青言的“关爱”。
“陆御史,您改再来吧。”
陆青言看着他们,缓缓开口。
“本官奉旨前来,公文在此。”
“见与不见,不是你们说了算。”
“开门。”
“或者——本官自己进去。”
他顿了顿,眸子里掠过了一丝煞气。
那两名本还是一脸器张的士卒,心中猛地一寒。
他们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头,从那蛮荒从林深处走出的洪荒凶兽,给死死地盯住了。
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原始恐惧,将他们彻底地淹没。
他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最终,还是那个看起来要年长一些的士卒,强行压下心中那股翻腾不休的惊骇,从地上捡起了那封文书,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
“大——大人——您——您说笑了——”
“这——这便为您开门。”
他不敢再有半分的怠慢,连忙跑到侧门前,取下门栓,将那扇门拉开了一道缝隙。
陆青言侧着身,进入了安抚使司衙门。
衙门之内,是一派暮气沉沉的景象。
院内,官吏稀少,一个个都无精打采,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在修剪指甲,更有甚者,竟是趴在那公案之上,呼呼大睡。
见到陆青言这个穿着一身刺眼绯色官袍的生面孔进来,他们也只是投来好奇而又漠然的一瞥,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着自己的事。
整个衙门,就象一个正在缓慢腐烂的僵尸,闻不到半分朝廷官署该有的威严与生气。
在正堂,陆青言见到了周常安。
这是一个脑满肠肥,穿着一身被撑得有些变形的官袍,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小酒的官僚。
周常安看到陆青言,慢悠悠地放下酒杯,用那只油腻腻的手,擦了擦嘴。
“哎呀,这位就是从神都来的陆御史吧?”
“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他没有请陆青言坐,只是上下打量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陆御史,南云州的情况,想必张公都跟你说过了吧?”
“这啊,深得很。”
“你初来乍到,很多规矩,怕是不懂。”
“以后,还要多多跟老夫学习啊。”
听到这话,陆青言心中了然,这周常安肯定已经收到信了,但依旧还是这种做派,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上没有半分灵力波动,只是一个普通凡人的胖子。
他凭什么敢这么对自己?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筑基修士吗?
陆青言没有再多废话,只是将自己那早已是踏入了筑基之境的威压释放出了一丝。
“嗡——””
一股如同山岳般厚重的气息,轰然爆发。
周常安面前那张由整块硬木打造而成的巨大书案,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表面上浮现出了一道道如同蛛网般的细微裂痕。
他手中那只刚刚才端起的酒杯更是“啪”的一声,凭空炸裂,酒水溅了他一手。
周常安的脸上,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愕。
但他却并没有象陆青言想象中那般,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
他只是愣了片刻,便已是恢复了镇定。
他从自己的怀中摸出了一块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酒渍。
“陆大人。”
他换了个称呼,也终于对着陆青言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坐。”
他的态度好了些,但也仅仅只是好了些。
“陆人,好修为。”
“只是——”他看着陆青言,缓缓说道,“陆大人可知,这南云州最不缺的,便是您这样的修仙者。”
“每年死在这片土地之上的筑基修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们中的绝多数,都不是死于妖兽之口,也不是死于宗门仇杀。”
“而是死于不懂规矩。”
他看着陆青言,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深意。
“陆大人,您是个聪明人。”
“您应该明白,个人的血勇,是无法与一整个早已是运转了百年的体系相抗衡的。”
“您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是所有人。
,陆青言没有接周常安的话茬,只是平静地说道:“周副使,本官今日前来,是奉旨拜见叶观南叶大人,还请通传一声。”
周常安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露出一丝不耐烦:“都说了,叶大人在闭关,谁也不见!”
陆青言却笑了。
“是吗?”他目光越过周常安,看向衙门那幽深的后院,“本官怎么听说,叶大人的关,是闭在这酒窖里?“
周常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陆青言不再理他,抬脚便朝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周常安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拦,可陆青言一个冰冷的眼神扫来,那眼神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刀子,让他浑身一僵,硬生生钉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出半步。
安抚使司的后院杂草从生,蛛网遍布。
在一处不起眼的假山之后,一扇由青石打造的地窖门半掩着,一股浓郁到几乎能让人窒息的酒气,从那门缝之中渗透出来。
陆青言推开石门。
酒窖里阴暗潮湿,数百个大大小小的酒坛,堆满了整个地窖。
在一个最深处的角落里,陆青言见到了那位南云州的最高长官叶观南。
他衣衫褴缕,须发皆白,整个人蜷缩在墙角,形容枯稿。
他怀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酒坛,双眼浑浊,正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着酒,酒水顺着他那乱糟糟的胡须滴落,将胸前的衣襟都浸湿了一大片。
这分明就是一个落魄到了极点的酒鬼。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口齿不清地嘟囔道:“又——又来了一个送死的——嗝——滚——滚出去——别——别烦我喝酒—”
他身上散发出的灵力波动只有炼气后期,甚至因为常年酗酒,气息虚浮不定,连寻常的炼气后期修士都不如。
陆青言看着眼前这个彻底“摆烂”的上司,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随之破灭。
他知道,指望这个“活死人”来打开局面,已是绝无可能。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那封盖着吏部大印的委任状,轻轻地放在了叶观南身旁的一个空酒坛上。
“叶人,下官陆青言,前来报道。从今日起,巡天监,将由下官接管。“
说完,他转身便走。
他决定靠自己。
就在陆青言的手即将触碰到那扇石门的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却突然从他身后响起。
“—等等。”
陆青言停下脚步,转过身。
只见叶观南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双本被酒精彻底麻痹的眼睛里,竟闪过了一道极其隐晦的精光。
他盯着陆青言,声音沙哑地问道:“你——是魏公的人?”
陆青言心中一动,知道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还醒着?”
叶观南没有理会他的反问,那双眼睛如同饿狼,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他的鼻子在空气中轻轻地嗅了嗅:“你身上——有血腥气,很浓。”
他的声音不再有半分的醉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在地上。”是修士的血,而且——是筑基期。”
陆青言没有再废话。
他知道,面对这样一个心如死灰,只求一醉的老人,任何言语上的试探与安抚都是徒劳。
唯有力量。
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将他从那沉睡了二十年的坟墓之中,重新唤醒。
“轰!”
一股磅礴浩大,远超炼气期的筑基威压,从陆青言的身上轰然释放。
整个酒窖的空气瞬间凝固。
那数百个堆积在角落里,早已是落满了灰尘的酒坛,在这股可怕的威压之下,发出了“嗡嗡”的悲鸣。
叶观南那双本已是浑浊不堪的眼睛,在接触到这股气息的瞬间,彻底亮了!
那是一种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跋涉了二十年,终于看到了一丝火苗的眼神!
是震惊,是狂喜,更是难以置信!
“筑基——真的是筑基——”
他扔掉怀中那早已是喝空了的酒坛,挣扎著,从那片肮脏的角落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那干瘦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斗着。
“魏公——他——他终于舍得派一个真正能上牌桌的人来了!”
叶观南一把抓住陆青言的手腕,那只枯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此刻竟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道。
他拉着陆青言,跟踉跑跄地走到了酒窖最深处的一面墙壁前。
他在那面满是酒渍的墙壁上摸索片刻,按下了某块不起眼的砖石。
“嘎吱—”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
那面厚重的石墙缓缓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暗密道。
密道尽头,是一间书房。
烛摇曳,照亮了堆积如山的卷宗与舆图。
每一份卷宗的封皮之上,都用朱笔清清楚楚地标注着南云州各大世家,各大宗门的名字。
叶观南走到一张巨大的舆图之前,伸出那只颤斗的手,在那张早已是被他摩挲得有些泛黄的舆图之上重重地一挥。
“万魔窟,孙家,白家,焚天谷,忘川渡——”
他的声音,如同杜鹃泣血,充满了压抑了二十年之久的痛苦与不甘。
“我不是不想管,是不能管,也不敢管。”他的脸上,露出了悲凉,“我修为低微,一旦暴露意图,死不足惜。可我死了,朝廷在这里最后一点脸面,也就彻底没了。”
他转过身死死地盯着陆青言,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燃起了一团近乎于疯狂的火焰。
“我只能等,等一个象你这样,既有实力,又有官身,更重要的是—还带着希望来的人。”
叶观南跨了两步,死死地抓着陆青言的手腕:“魏公派你来,可有什么交代?”
陆青言摇了摇头:“下官,不认识魏公。
,,叶观南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抓着陆青言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整个人变得警剔而疏离。
陆青言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只是继续用那不卑不亢的语调说道:“下官此来,乃是东山郡守张承志大人举荐。”
“张大人说,南云州吏治废弛,民怨沸腾,特派下官前来,协助叶大人,整顿吏治,重塑朝廷威严。”
听到张承志这个争字,乞观南那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还带着挥之不去的浓重酒意。
“原来是图远的人,那便还是自己人了。”
他看着陆青言,眼中重新燃起了升望,急切地问道:“图远——不,魏公那边除了派你来,可还有其他的支持?援兵?密轿?还是—什么法宝?“
陆青言看着他那充满期盼的眼神,依旧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乞观南问道。
“什么都没有。”陆青言回答道。
“什么——都没有?”乞观南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就——只有你一个人?”
陆青言点头:“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乞观南久上的光彩亚底暗淡了下去,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罢了——罢了——”他喃喃自语,“也好。来一个人,总比一个人都没有要好。至少——我乞观南,任这深渊里,总算不是孤身人了。”
“那我先给你说说南云州的形势吧——”
乞观南正想开口,陆青言却打断了他。
“乞。”陆的眼神坚定,“攘外,必先安内。”
乞观南一愣。
陆青言说道:“我觉得我们的当开之急,是先把这安抚使司,给底地整顿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