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商队在一处相对平坦的山谷之中扎下了营。
数十辆巨大的机关兽车,围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阵。
车阵的中央,燃起了一堆堆篝火。
橘红色的火焰,将山谷内的山石映照得忽明忽暗。
上百名孙家的护卫,正三三两两地围坐在篝火之前。
就算是休息的上班,他们也没有半分的松懈。
一半的人,正在大口地啃着手中的兽肉。
另一半的人,则手按着腰间的刀柄,警剔地注视着车阵之外的黑暗。
陆青言带着卫雅,坐在车阵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
卫雅蜷缩在他的身旁,抱着自己的双膝,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两腿间。
白日里,在那辆机关兽车之上看到的那一幕,正死死地纠缠着她。
陆青言知道,有些事是安慰不了的。
他站起了身,朝着另一个篝火堆走去。
那堆篝火前坐着一个看起来要年轻一些的孙家护卫。
那护卫没有去跟那些老油条们,凑在一起吹牛打屁,只是独自一人坐在这片相对偏僻的角落里,用一块被磨得有些发毛的鹿皮,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中那柄长刀。
陆青言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然后递给他一个水囊。
那年轻护卫擦拭着兵器的手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他没有去接那个水囊,只是从自己的鼻孔里发出了“恩”的一声。
然后便又低下头,继续擦拭着那柄长刀。
陆青言从自己的怀中摸出了一小块碎银,伸到了他的面前。
那年轻护卫的动作再次停了下来,他尤豫了片刻,然后将那块碎银收入了自己的怀中。
“你想问什么?”
“这位小哥。”陆青言脸上露出好奇,“在下看贵商队戒备森严,不知车上运送的是何等贵重的货物?”
那护卫闻言,却是笑了。
“货物?”
“呵呵——”
“那可不是货物。”
他压低了声:“那些,是送往百草园的药引。”
“是为我们家主,为那伟大的丹道事业而献身的奉献者。”
药引?
奉献者?
陆青言表情有些变化。
那护卫没有察觉到陆青言的异样,继续说道:“我们家主孙老太爷说过。”
“万物,皆可为药。”
“人,也不例外。”
“草枯荣,是为了化作春泥,滋养新的生命。”
“凡人百年,终究不过一死。”
“能将这无用的血肉之躯,奉献给那伟大的丹道。”
“去验证一枚,能救治修士,乃至能让我家家主,勘破那无上大道的绝世灵丹。”
“是他们这些凡,几辈都修不来的荣幸!”
陆青言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那空了的水囊,重新塞回了自己的怀里,然后站起了身。
陆青言原本还有些奇怪,那管事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们跟着机关兽车。
现在听了这年轻的护卫的话后,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一切,在这南云州,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将活人炼成丹药,与农夫在田里收割庄稼,没有任何区别。
陆青言从那年轻护卫的篝火堆旁走回来时,卫雅依旧蜷缩在原地。
“陆大哥——”
她听到了脚步声,缓缓地抬起头。
“你——你问了些什么吗?”
陆青言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递给她一块肉干。
“没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
“只是问了问前面的路该怎么走。”
卫雅没有再追问,只是接过那块肉干,小口小口地撕咬着。
她隐隐觉得,那些人如同梦吃般的呻吟还响在她的耳边,即使她已经离得够远了。
商队又行了七日。
当那座通体由巨石筑成,如同黑色巨兽般盘踞在地平线尽头的雄城,终于出现在视线之中时,孙家商队那些护卫们,脸上都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镇南城,南云州的第一大城。
墙体之上,布满了刀砍斧劈的狰狞伤痕,更有一些早已干涸了的暗褐色血迹c
当商队抵达那如同巨兽之口般黑洞洞的城门之下时,城门口正排着一条长长的入城队伍。
十几个身着镇南军统一制式皮甲,腰佩弯刀的士卒,正懒洋洋地倚在城门洞两侧的墙壁上。
一个看起来象是什长的小头目,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长凳上,脚边摆着一个早已是装满了铜板与碎银的木箱。
每一个试图入城的商旅,都必须在他的面前停下,然后恭躬敬敬地掏出入城费,扔进那个木箱里。
稍有迟疑,或是给得少了,旁边那些早已是等得不耐烦的士卒,便会立刻上前,不是一脚踹翻行人的货物,便是一记刀鞘狠狠地抽在行人的脊背上。
陆青言心底倒是有些困惑,这入城费是什么时候的规矩?自己怎么没有听说?
就在陆青言的注视之下,孙家的商队驶到了近前。
那什长在看到那面绣着“百草”徽记的旗幡时,脸上瞬间便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他猛地从那张长凳上站了起来,一脚便将那个还在地上哀嚎的倒楣蛋给踹到了一旁。
他带着几个同样是满脸堆笑的士卒,一路小跑地迎了上去。
“哎呦!王管事!”
那什长对着那骑在机关猛虎之上的中年管事点头哈腰,姿态躬敬得象是见了亲爹。
“您——您怎么亲来了?也不提前派知会声,的们也好提前为您清道啊。”
王管事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从自己的怀中摸出了一块刻着“孙”字的乌木腰牌,扔到了那什长的怀里。
“要钱的话,拿着它,去城孙商会取便是。”
那什长捧着那块分量不重,却烫手无比的腰牌,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了徨恐。
他连滚带爬地将腰牌重新捧回到王管事面前,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大人!
大人使不得啊!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怎敢劳烦您的大驾,这入城费怎么能收您孙家的呢!”
王管事冷哼一声,这才将那腰牌收回。
什长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后那些还在发愣的士卒,声撕力竭地吼道:
“都他娘的还愣着干什么?!瞎了你们的狗眼吗?!”
“还不快给孙家的车队让开道!”
“是是是!”
那些士卒如梦初醒,急忙冲了上去。
他们用手中的刀鞘,甚至是拳脚,将那些本还在排着队的商旅,粗暴地驱赶到了道路的两侧。
很快,一条足以容纳那巨大机关兽车通行的宽阔信道便被清理了出来。
孙家的商队,浩浩荡荡地驶入了镇南城。
朝廷的威严,在这镇南城早已崩塌。
这里的军队,早已沦为了世家的看门狗。
入城之后,陆青没有再跟着孙家的商队。
他来到商队前头,对着中年管事拱了拱手。
“王管事,多谢一路照拂,我等就此别过。“
那管事只是随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便催动着座下的机关猛虎,头也不回地导入了那片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
反倒是那个曾经与陆青言有过一番交谈的年轻护卫,在经过他身旁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陆青言,又看了看他身旁那个一脸戒备的少女,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同情的表情。
“朋友。”他好心地提醒了一句,“看你们也是第一次来这镇南城,听我一句劝。”
“到了这里,记得先去拜三的码头。”
“焚天的龙堂,忘川渡的修罗坊,还有不动山的金刚所。”
“这三家,才是这镇南城里,真正说得上话的主。”
“否则,你们寸步难。”
他说完,追着那早已是远去的车队,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陆青言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的卫雅,脸上却无半分的担忧。
他只是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份早被他翻阅了不下数十遍的南云州舆图。
带着卫雅,拐入了一条偏僻的小巷,朝着那被世人所遗忘的城南走去。
一个时辰之后。
一座早已是破败不堪,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阴森的巨大院落,出现在了两人的眼前。
这里,便是名存实挡的“南云州巡天监”衙门。
院墙早已是坍塌了大半,露出黑洞洞的缺口,院内杂草|得比人还高,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大门之上,那信本该是像征着朝廷威严的巨大牌匾,早已是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本来的颜色,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挂满了蛛网。
这里与其说是官署,不如说是一座早已是被废弃了数十年的鬼宅。
卫雅下意识地抓紧了陆青言的衣角。
陆青言推开木门,然后他侧过身,对着身旁的少女说道:
“从今天起。”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