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讲完了故事。
卫雅浑身微颤,而陆青言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
“丁铃——”
一阵清脆,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的铃铛声,从那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遥遥地传了过来。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有一种魔力,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穿透了压抑的空气,传入了这间小小的面馆之内。
“他们””
那中年汉子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状若癫狂。
“—来了。”
他甚至都没有再多看陆青言与卫雅一眼,只是跟跟跪跪地冲到了大门前,然后将那扇门拉开。
“店家!”
陆青言的声音陡然响起。
那汉子转过那张被泪水与绝望糊满了的脸,对着陆青言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然后,便走出了那扇门,融入了那片灰白色的世界。
“哎呀—”
“哎呀,哎呀—”
随着那第一扇门的打开,仿佛是某种早已排练了千百遍的仪式。
整个青木镇,所有紧闭的门窗,都在这一刻打开了。
一个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短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镇民,从他们的家中走了出来他们没有交谈,没有呼喊,甚至没有发出半分多馀的声响。
只有那麻木到如同潮水般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在这死寂的街道之上,缓缓地流淌。
他们的目标,是小镇最中央的广场。
卫雅下意识地抓紧了陆青言的衣袖,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陆青言将她那冰凉的小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然后他也站起了身,拉着她,走出了面馆,导入了那片灰白色的人潮之中。
广场很大,也很空旷。
数千名青木镇的镇民,就那么站在那里,将整个广场围得是水泄不通。
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整个广场十分寂静。
只有那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长风,在他们的脊背之间盘旋,呼号。
“丁铃—”
铃铛声,越来越近了。
终于,在那长街的尽头,一行身影,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青衫,手持折扇,看起来象个儒雅书生的中年人。
他的面容清瘦,白净,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如同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那模样,不象个高高在上的仙师,反倒象个下乡采风,体恤民情的儒雅学士。
在他的身后,则跟着八名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腰佩狭长利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年轻弟子。
他们眼神冰冷,在广场上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上扫过。
那股子从他们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独属于修仙者的强大气场,将整个广场都笼罩了进去,让这里的空气,都变得愈发的粘稠。
陆青言拉着卫雅,混在人群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看着那个,在一众黑衣弟子的簇拥之下,缓步走入广场的中年人,眼神淡然。
那中年人走到了广场的正中央,自我介绍道:“乡亲们,相信大家应该还记得我,我是忘川渡的书先生。”
“三年前我就来过一次,如今三载已过。”
“又到了为仙门择徒,为我青木镇,求取那一份仙缘的吉日了。”
他说完,从自己那宽大的袖袍之中,取出了一个造型古朴,由青铜打造的如同罗盘般的法器。
法器之上,铭刻着无数繁复的符文。
正中央,一根由某种异兽的骸骨,打磨而成的白色指针,正静静地指向天空。
“书先生”将一丝灵力注入到了那法器之中。
“嗡——”
那根白色的指针,开始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随着灵力的催动,指针转得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了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白色残影。
整个广场,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停滞了。
他们看着那道决定着他们家中孩童命运的白色残影,那一张张麻木到了极点的脸上,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一丝挣扎。
终于,在那一道道充满了恐惧的目光的注视之下。
那根疯狂旋转的指针慢了下来,它摇摇晃晃地划过一张张惨白的脸,最终稳稳地停了下来。
指针指向了人群之中,一个约莫只有七八岁,正死死地抓着自己母亲的衣角,将半个身子都藏在母亲身后的小男孩。
那男孩生得虎头虎脑,一双眼晴,又黑又亮,如同两颗黑曜石,在那张小脸上滴溜溜地乱转,一看便知是个聪慧过人的孩子。
“就是你了。”
书先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对着那个小男孩招了招手:“孩子,上前来。”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忘川渡的弟子了。”
听到这话,其馀众人松了一口气,齐齐将视线投向那男孩的父母。
男人那张本就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黑的脸,瞬间褪得没有半分的血色。
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那双布满了老茧的大手用力地着,指节都捏得发白。
而他身旁的那个女人,早已是泣不成声。
她没有哭喊,没有求饶。
只是用那双早已被泪水彻底淹没的眼睛,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然后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生怕自己会发出一丝一一哪怕是只有一丝一—会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们感到不悦的声音。
他们没有反抗,甚至连一个求饶的眼神都没有。
那对父母只是缓缓地松开了那只一直紧紧地拉着自己孩子的手。
那个小男孩似乎也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
他没有哭闹。
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自己的父母一眼。
然后,他便转过了头,再也没有回头。
他迈开双腿,走向了那个站在广场正中央的书先生。
此时,所有青木镇的镇民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们为何不逃?
陆青言的心中暗叹。
这不是一座有形的监牢,没有高墙,没有锁链,可这里所有人的脸上,却都带着一种比囚徒还要深刻的绝望。
这不是单纯的恐惧。
这是一种被彻底驯化之后,深入骨髓的,名为“习惯”的绝望。
三十年前,忘川渡用李家十七口的性命,和一座被夷为平地的宅院,为这青木镇所有的人,清清楚楚地标明了反抗的代价。
代价是绝对的。
这是管理学中最基础,也最有效的一环:创建一个不可逾越的“高压线”。
当所有的退路,都被名为“恐惧”的高墙所堵死。
当唯一的生路,只剩下那卑微的,如同赌博般的侥幸。
留下,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最让陆青言感到心寒的,是这套统治体系中最恶毒的一环。
精神上的阉割。
三十年过去了。
那座陷进地里的大坑,早已被荒草所复盖,可李铁匠的故事,却如同一个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疤,留在了每一个青木镇人的心里。
他们甚至还在沿用着“仙缘”与“开恩”这样的词汇。
语言,决定思想。
这是一种自欺欺人,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麻痹。
他们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的懦弱,为自己的苟且,查找一个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
那定期被扔回到“傻子坡”上的行户走肉,非但没能唤醒他们的反抗之心,反而象是一剂毒药,一次又一次地加深着他们对那份“仙缘”的恐惧与敬畏。
这,便是这青木镇数万生灵,早已习惯了的“秩序”。
南云州,实在是烂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