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三日。
一座被参天古木,环绕的宁静小镇,出现在了那地平线的尽头。
镇子的规模不大,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片由黑瓦盖顶的低矮屋檐,掩映在那片如同绿色海洋般的原始丛林之中。
几缕炊烟,从那屋檐的尽头袅袅升起,在这片蛮荒的土地上带来了一丝久违的烟火气镇口,立着一块早已是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的石碑,石碑上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青木。
时值正午,本该是镇上最是热闹的时候。
可当陆青言带着卫雅走入这座小镇的时候。
一股诡异的宁静,扑面而来。
街道之上,空无一人。
两侧的商铺,无论是布庄,还是米行,都关看门板。
就连那些本该是人声鼎沸的酒馆与茶肆,也都大门紧闭,看不到半分的人影。
只有几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狗,正趴在屋檐之下,懒洋洋地打着盹,看到有生人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连吠叫的力气都没有。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那些贴在门媚之上,本该是充满了喜庆与希望的对联,也早被风雨侵蚀得褪了色,只剩下那早已是模糊不清的墨迹,如同两行干涸的泪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到令人室息的氛围。
卫雅下意识地抓紧了陆青言的衣角,陆青言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两人然后继续向看小镇的深处走去。
终于,在长街的尽头,他们看到了唯一一处还开着门地方。
那是一家面馆。
面馆的门虚掩着,从那门缝之中透出一点光亮。
陆青言推开木门。
门内,一个身材中等,穿着灰色短打的中年汉子,正背对着他们,用一块抹布,正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张早已是被擦得能照出人影的木桌。
他的动作很机械,仿佛已经重复了千万遍。
听到动静,他没有回头,甚至连手上的动作,都未曾有过半分的停顿。
“客官。”
他的声音沙哑,麻木。
“今天,不做生意。”
陆青言看着他那略显偻的背影,又看了看这间空无一人的面馆。
他拉开一张长凳,在靠门的位置坐了下来。
卫雅也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身旁坐下。
“两碗阳春面。”
陆青言的声音很平静。
那汉子的动作,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蜡黄,浮肿的脸,眼晴里只剩下如同死水般的麻木。
他看着陆青言,又看了看他身旁那个明显是有些营养不良的瘦弱少女。
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入了后厨。
片刻之后。
两碗热气腾腾,只撒着几粒葱花的阳春面被端了上来。
那汉子将面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汤汁都溅了出来。
然后,他便又走回到那张桌子旁,继续着他那单调而又机械的动作。
整个面馆,再次陷入了沉默。
陆青言吃得很慢,他看着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再看过他们一眼的背影,看似随意地问道:
“店家,镇上今日可是有什么大事?”
“为何如此冷清?”
那汉子擦拭着桌子的手,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挣扎。
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二位,是第一次来青木镇吧?”
陆青言点了点头。
“吃完这碗面,就快些出镇吧。”那汉子的语气中满是疲惫,“今天,是我们青木镇的开恩日。”
开恩日?
陆青言眉头一挑,他将手中那双竹筷轻轻地放在了碗边。
“店家,能跟我说说吗?”
那汉子浑身一颤。
他看着陆青言那双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心神,在那一瞬间竟没来由地放松了下来。
“喉—”
他放下了手中的抹布,坐到了陆青言的身旁。
所谓的“开恩日”。
是盘踞在这青木镇方圆百里之内,一个名为“忘川渡”的修仙宗门的分舵,每隔三年,前来镇上选拔弟子的日子。
被选中的孩童,会被带上仙山,从此一步登天,鱼跃龙门。
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天大的仙缘。
“仙缘?”
陆青言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异。
那汉子闻言,竟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沙哑,扭曲,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仙缘—呵呵—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晴里,早已布满血丝,“是啊,仙缘。”
“但被选上的孩子,没有一个再回来过。”
“倒是镇东头那片土坡—”
他伸出那只布满了老茧的手,对着窗外一个早已是被荒草所复盖的山坡,遥遥一指。
“我们管那儿叫傻子坡。”
“每隔几年,那里就会多出几个,只会流口水,连爹娘都不认得的傻子———”
“忘川渡选的,都是镇上那些天资聪颖,记忆力最好的孩子。”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们被带走之后,会被那些仙师,用一种不知名的秘法,将他们这一生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从他们的脑子里,硬生生地给抽出来。”
“然后,制成一种据说很昂贵的记忆玉简。”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可以通过那些玉简,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能体验一段别人的人生”
“一个孩童的天真烂漫。”
“一个学者的博闻强识。”
“甚至—”
他看了一眼那个被他这番话给吓得面无人色的少女。
—一个少女的豆蔻初开,情窦初萌。”
“而被抽干了所有记忆的孩子,便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然后被那些仙师们像扔垃圾一样,随意地扔回到镇子外的傻子坡上,自生自灭。”
陆青言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他终于明白了。
为何这座小镇,会如此的死寂。
为何这里的人,眼中会看不到半分的希望。
“难道,就没人想过反抗吗?”
“反抗?”
那汉子闻言,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的惨淡。
“谁敢反抗?”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三十年前。”
“镇上的李铁匠,他家的小儿子,天生过目不忘,是咱们青木镇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那年开恩日,忘川渡的仙师,一眼便相中了他。”
“李铁匠不愿让自己的儿子被带走,他将自己的儿子,藏了起来。”
“结果第二天”
那汉子深吸了一口气,眼晴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全家上下,十七口。””
“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连他们家那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都陷进了地里。”
“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从那以后———”那汉子缓缓地低下了头,“就再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了。”
“每到这一天,我们便只能关上门,锁上窗。”
“然后跪在地上,像狗一样祈祷着。”
“祈祷着那些仙师们,不要看上我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