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雅看着眼前这残酷的一幕,眼睛里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她的小手拉扯着陆青言的衣角,那瘦弱的身子因为愤怒,而不受控制地颤斗着。
她抬起头,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眼神,看着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沉默不语的少年。
那眼神里没有言语,但陆青言却读懂了所有。
救救他。
陆青言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住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只需一个念头,只需一记烂熟于心的“惊螫雷音”。
便能让那个,站在广场的正中央,脸上始终挂着那抹令人厌恶的伪善笑容的书先生,当场神魂震荡,七窍流血。
他甚至有把握,在对方身后那八名黑衣弟子,反应过来之前,便将其尽数斩杀。
但是他不能。
现在出手,杀了这个书先生,又能如何?
救下这个孩子,忘川渡明天会派来第二个书先生,带走第二个,第三个孩子。
杀了他们所有人?
那这青木镇,明日便会从南云州的版图之上被彻底地抹去。
这是一种秩序,一种早已是根植于此地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秩序。
要打破它,靠的不是一时的血勇。
而是要用另一种新的秩序,去将其彻底地碾碎。
最终,陆青言没有出手。
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那片早已是被麻木与绝望,所彻底淹没的灰白色的人潮之中。
她似乎也从陆青言那早已是紧绷到了极致的身体,和那双平静得有些可怕的眼睛里,读懂了他的想法。
她渐渐收起了自己的哀求,只是将那柄抱在胸前的魂渊剑,抱得更紧了。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书先生带着那个小男孩,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那阵诡异的铃铛声,渐行渐远。
最终,消失在了那片丛林之中。
青木镇,再次恢复了宁静。
那些聚集在广场之上的镇民,也如同潮水般缓缓地退去。
陆青言与卫雅,也默默地离开了青木镇。
两人一路无言。
驿路崎岖,看不到尽头。
陆青言走在前面,卫雅跟在他的身后,她怀中抱着的魂渊剑,是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
他们走了很久。
久到那座没有半分生气的青木镇,被彻底地甩在了身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再也看不见的黑点。
久到那正午的烈日,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在那泥泞的土路之上拉得细长,扭曲,如同两个行走在炼狱之中的魂灵。
终于,在走出去了约莫十数里之后。
陆青言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
“为什么?”
卫雅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那声音带着一种顽石般的坚硬。
“你明明可以救他。”
她不是在问,只是在陈述一个在她心中早已盘桓了无数遍的事实。
陆青言转过了身,他看到了那个站在十步之外的少女。
她的脸上满是执。
她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你救了我,为什么不救他?”
这个问题狠狠地扎进了陆青言的心里。
他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给她一个答案,也必须给自己一个答案。
“我救不了他。”
陆青言缓缓地开口,声音中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你说谎。”卫雅摇了摇头,“你很强,我能感觉到。”
“那个什么书先生,他不是你的对手。”
“你明明可以的。
“是。”
陆青言点了点头,他没有否认。
“我可以杀了那个书先生。”
“我甚至可以将他身后那八名黑衣弟子,尽数斩杀。”
“我也可以将那个孩子,从他们的手中抢回来。”
“但是,然后呢?”他反问。
“然后?”卫雅愣住了。
“然后,我今天杀了他,明天,忘川渡便会派来十个,一百个,比他更强的书先生。”
“我今天救了那个孩子,明天,整个青木镇都会因为我这一时的善举,从这南云州的版图之上被彻底地抹去。”
“到那时,谁来救他们?”
“我吗?”陆青言自嘲道,“我救不了。”
“谁也救不了。”
卫雅的脸上,露出了茫然。
她似乎听懂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懂。
陆青言看着她那副模样,知道光是这么说,她永远也不会明白。
他伸出手,指了指他们来时的那片原始丛林。
“卫雅,我问你。”
“若是这片林子里,有一棵树,它从根子上就烂了。”
“你告诉我,你要如何才能救活这棵树?”
“是为它修剪掉一两根腐烂了的枝?”
“还是—”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将它连根拔起,然后种上一棵新的树苗?”
卫雅继续沉默着,她似乎有些懂了。
“青木镇,就是那棵从根子上就烂了的树。”
“那个书先生,不过是那棵烂树之上一片同样腐烂了的叶子罢了。”
“我今日摘了它,明日那棵烂树便会生出十片,百片,同样腐烂的叶子。”
“这没有任何意义。”
“那——那根呢?”卫雅抬起头问道,“那烂了的根,又是什么?”
“是忘川渡吗?”
“是。”陆青言点了点头,“也不全是。”
“真正的根,不是某一个人,也不是某一个宗门。”
“而是一种,早已是根植于此地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早已是被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秩序。”
“忘川渡需要青木镇,为他们源源不断地提供资源。”
“而青木镇,也同样需要忘川渡,来为他们抵御那些来自于丛林深处的危险。”
“这是一个稳定却又残酷的平衡。”
“我今日的出手,打破的不仅仅是一个书先生的性命。”
“而是这个,早已运转了百年的脆弱平衡。”
陆青言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卫雅。”
“治病,要除根。”
“在没有找到能将那棵烂树,连根拔起的办法之前。”
“任何所谓善意的修剪,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徒劳。”
他将自己的逻辑展现在了这个不请世事的少女面前。
他以为,她会无法理解。
他甚至以为,她会因此而对自己感到失望,甚至恐惧。
然而卫雅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沉吟半响后抬起了头,之前茫然的眼睛里竟是一片清明。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
陆青言愣住了。
“可是———”她看着他,“道理是道理。”
“人是人。”
“那是个孩子。”
她伸出手,朝着青木镇的方向遥遥一指。
“他就在我们面前。”
“他不是什么抽象的道理。”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陆青言的心猛地一颤。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得不带一丝一毫杂质的眼睛。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与她之间那道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看到的,是一个由无数条利益与规则的线条,所交织而成的结构。
是一个抽象的问题。
而她看到的是一个具体的,需要被拯救的人。
一个,会哭,会笑,会感到恐惧与不舍的活生生的人。
这两种世界观,没有对错。
只有选择。
而他,早已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不想再去做任何的解释。
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是解释不通的。
有些思想,一旦形成,便再也无法被任何外力所扭转。
他转过了身,迈开了自己的脚步,朝着前方继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