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言缓步走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巷子里。
所过之处,那些原本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的人们,在看到他身影的瞬间立刻噤声。
然后,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开半步,低下头,躬着身子,为他让开一条信道。
就在此时,巷子的拐角处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两个浑身刺着青皮纹身的壮汉,正因为某个地盘的划分问题,相互推搡着,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周围的人群,非但没有上前劝阻,反而一个个都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围成一圈,准备看一场好戏。
然而,还没等那两个壮汉的拳头真正地落在对方的脸上。
一道黑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两人的中间。
来人正是铁塔。
他没有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那两个早已被他身上那股煞气吓得浑身僵硬的壮汉一眼。
他只是吩咐着身旁的阎王殿成员:“带去调解室。”
立刻便有两名身穿黑色劲装的阎王殿成员,将那两个早已吓破了胆的壮汉,押向了巷子深处,一间新挂牌的屋子。
做完这一切,铁塔转过身,当看到那个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身后的少年身影时,他那高大如山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主人。”
陆青言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越过他,径直走进了小酒馆。
酒馆内,赵老六正弓着身子,用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张早已被他擦得能照出人影的柜台。
看到陆青言进来,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抹布,迎了上来。
“大人。”
他对着陆青言,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有何吩咐?”
陆青言没有理会他的躬敬,他只是从桌案之上,取过一张空白的信缄,提起了笔。
然后将那张写满了字的信缄折好,装入牛皮纸信封之内,然后用火漆封缄。
最后将那封信,递到了赵老六的面前。
“将此信交到李玄风的手上。”
“记住,不要走任何官府的渠道,用你们自己的法子。”
“务必要快。”
赵老六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封信。
“是,大人。”
……
平阳李府。
李玄风正盘膝坐在一块被磨得光滑如镜的巨大青石之上。
他的双目紧闭,双手掐着一个玄奥的法诀,淡淡的青色灵力如同雾气般缓缓环绕全身。
在他的身后,李正源与李忠正垂手侍立。
看着自家孩子的修为逐渐精进,李正源心头的情绪变得愈发复杂。
就在这时,一个李府的下人缓步走了过来,在李忠耳边低语了几句,递上了一封没有署名的牛皮纸信封。
李忠的眉头微皱,他看了一眼信封,又看了一眼自家少爷,尤豫了片刻,还是上前一步。
“少爷。”
他将那封信呈上。
“府外有人递话,说是……给您的。”
李玄风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念。”
李忠应了一声,打开信封,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出声。
听到半天没有动静,李正源睁眼看向李忠。
“为何不念?”
李忠尤豫了半晌,说道:“此信,还请少爷亲自过目。”
李玄风接过信纸,草草一看。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李玄风的身上浸渗而出,刺得李忠皮肤生疼。
再看李玄风手上的牛皮纸信缄,化作了一捧细比尘埃的灰烬,从他的指缝间缓缓地飘落。
“有点意思。”
……
夜,望月楼。
依旧是那间足以俯瞰整个广陵县夜景的房间。
陆青言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星星点点,眼神漠然。
雅间那扇一直紧闭着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道身着月白色长袍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走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在陆青言的对面缓缓坐下。
“我来了。”
“你想说什么?”
陆青言没有回话,只是为李玄风面前那个空着的茶杯,斟了七分热茶。
然后,他才缓缓开口。
“李公子,别来无恙。”
李玄风看着他,眼神之中闪过了一丝不耐。
“我没空跟你说这些废话。”
“你信中所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青言笑了,他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个早已备好的铁盒。
他将铁盒打开,推到了李玄风的面前。
铁盒之内只有两样东西。
一叠厚厚的,用小楷工工整整誊抄下来的帐册抄本,以及一张地下信道的地图。
李玄风的目光,落在了那两样东西之上,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虽然他从未亲自管理过“聚宝盆”的任何事务,但他只需一眼便能认出,那帐册之上所记录的,正是他李家,每年用来孝敬他师傅陈元长老的那笔巨款的详细流水。
而那张地图……
正是“聚宝盆”赌场地下金库的结构图。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本该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早已是杀机毕露。
“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陆青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看着李玄风那张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开始扭曲的脸,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这些东西,我并未上报郡守。”
陆青言的话让李玄风那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所攫住。
他看着李玄风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但你若是杀了陈铁山,这些东西便会在一夜之间,传遍整个东山郡。”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自信的笑容。
“我会掀起一场席卷整个东山郡的舆论,我会让你‘聚宝盆’的每一桩血债,都成为说书人嘴里的故事,成为孩童口中的童谣。”
“我会让你李家的名声,比这阴沟里的烂泥还要臭。”
“到那时,你觉得,还有哪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敢踏进你家那座吃人的销金窟半步?”
李玄风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要怀疑一个修士的能力。”
陆青言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你在来之前对我稍有了解,你就会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又或者,你更愿意相信那些与你家暗中勾结的东山郡官员们,能帮你压下这滔天的民怨?”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讽。
“你愿意拿你那金贵的仙途前程,来赌吗?”
陆青言站了起来,脑袋向下,斜斜地看着李玄风。
“但是我愿意。”
李玄风的心头涌起一股杀意,他想马上把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千刀万剐。
但是他做不到,因为对面这个人,也是练气修士。
他可以不在乎死去的李松。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被他视作蝼蚁的凡人百姓的死活。
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
不能不在乎他那早已为此付出了无数代价,只差临门一脚的长生仙途。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一个即将失控的风箱。
那双因为愤怒而变得血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陆青言,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你要……如何?”
这几个字说得是无比的艰难。
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扎在他的骄傲之上。
因为他知道,当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便意味着,他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