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早已深了。
那封《陈广陵之弊,固郡府之本疏》的奏疏已经写好,正放在面前的公案上。
但就在写完落笔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不对。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他可以将这份证据当成一张底牌,死死地扣在自己的手里。
然后用这张底牌,去跟李玄风进行一场交易。
他可以保住陈铁山的性命,可以换取暂时的和平,可以为自己争取到喘息的时间。
可代价是沉重的。
那意味着,他必须眼睁睁地看着“聚宝盆”这座吞噬了无数人血肉的罪恶机器,继续运转下去。
他必须亲手将那些受害者的冤屈与血泪,暂时地掩盖起来。
他必须对他自己一手创建起来的公正与法度,进行一次背叛。
这,违背了他内心深处对秩序的追求。
但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条路。
他可以真的将“聚宝盆”的所有罪证,连同他那封早已写就的《陈广陵之弊,固郡府之本疏》,一并呈送至郡守张承志的案头。
将这件事捅破,捅到天上去。
届时,他可以引爆早已积压在广陵县百姓心中那滔天的民怨。
将李家连根拔起,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陆青言会因此而声望达到顶峰,成为广陵县无可争议的青天。
无数家破人亡的受害者,将会对他感恩戴德,世代供奉。
但代价呢?
陆青言的指尖在帐册之上轻轻地划过。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线牵着的,不仅仅是李家的财富,更是李玄风的仙途,是他那位丹堂长老师傅的命脉。
一旦他选择将这一切公之于众,那便等同于彻底断绝了李玄风所有的希望,将他逼入了一个再无任何退路的绝境。
一个被逼疯的修士会做出什么?
到那时,什么《大夏律》,什么朝廷王法,在他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面前,都不过是一纸空文。
而第一个要承受这份怒火的会是谁?
陆青言的脑海之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陈铁山那张写满了忠诚与憨直的国字脸。
他会死。
而且会死得极惨。
不仅仅是他。
自己、父亲、以及那些追随自己,跟着自己的所有人,都会死。
整个广陵县,他好不容易才创建起来的脆弱的新秩序,都将在这场凡人无法抵御的血腥风暴之中,被彻底地撕得粉碎。
不过,就算自己真的将一切都公诸于众,自己又真的能撕破这张利益网吗?
张承志已经摆明了不会支持自己去真的调查聚宝盆。
所谓的“正义之路”,根本就不是一条路,而是一面一头撞上去只会让自己粉身碎骨的南墙。
陆青言陷入了自穿越以来,最为痛苦的挣扎。
“公之于众!这是为民除害,是伸张正义!这才是为官者该走的道!”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谈正义。为了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公道,去牺牲掉自己最忠诚的部下,去引发一场无法控制的灾难,那不是正义,是愚蠢。”
他陆青言的道,从一开始就不是去做一个遵守规则的好人。
他要做的是成为制定规则的人。
而要制定规则,首先,要活着。
这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至于那些受害者的公道……
我记下了。
他推开了公房那扇厚重的木门。
门外,天光早已大亮。
回到家,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歇息,而是来到了父亲陆远的书房之外。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淡淡的墨香与烛火燃烧后残留的松香气。
“吱呀……”
陆青言推门而入。
书房之内,陆远正披着一件外衣,独自枯坐在椅子上。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看到是自己的儿子。
“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陆青言依言坐下。
“可有话要说?”陆远问道。
“父亲。”
“若为帅者,手握一着可将死敌帅的杀招,但此招一出,亦会将自己最忠勇的车马置于敌方炮火之下,必死无疑。”
“然若隐而不发,则可利用此杀招为胁,逼迫敌帅签下城下之盟,保全车马,亦可得半壁江山。”
“为帅者,该当如何?”
陆远看着自己儿子那张写满了疲惫的脸,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挣扎的眼睛。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为父为官半生,读的是圣贤书,讲究的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可这官场,却教会了为父另一个词,叫和光同尘。”
“言儿。”
陆远的声音满是落寞。
“真正的为政者,手中握着的从来都不是冰冷的棋子,而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如何取舍,存乎一心,为父……也给不了你答案。”
陆青言知道,父亲看穿了他的困境。
他也知道,父亲默许了这世间,并非所有事都能黑白分明,两全其美。
“孩儿……明白了。”
陆青言站起了身,对着陆远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眼神之中,再无半分的挣扎与迷茫。
他想起了父亲的遭遇。
一生清廉,坚守正道,最终却落得个阶下囚的下场。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作为最顶尖的法务,他赢得官司,靠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正义,而是对规则最深刻的理解与运用。
他来到这个世界,得到这【天命官印】,其终极的目的,并不是成为一个惩恶扬善的“英雄”。
而是要成为秩序的创建者与规则的制定者。
将李家彻底毁灭,引来李玄风那不死不休的疯狂报复,让整个广陵县都陷入一场血腥的混乱。
那不是创建秩序,而是制造更大的混乱。
念及于此,陆青言已经明确了接下来要走的路。
……
午后的阳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照进了黑瓦巷。
巷子还是那条巷子,两侧高耸的院墙依旧将天空切割得只剩下一条狭窄的缝隙。
但这里,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黑瓦巷了。
地面上那些常年累月积攒下来,混杂着污水与垃圾的黑色泥垢,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青石板路那略显斑驳的本色。
两侧的阴沟也被疏通过,虽然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但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却已消散了许多。
巷子两旁那些终年紧闭的破败门户,如今大多都已敞开,一些头脑活络的已经挂上了崭新的招牌。
在那巷子的深处,一座原本早已废弃的巨大院落,也被重新修葺一新,挂上了一块巨大的牌匾,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黑瓦巷娱乐休闲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