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清看着眼前的少年,她知道,眼前之人已经做出了决断,而自己也必须在今夜做出选择。
是就此抽身,带着全部身家退回郡城,在那群早已吃得脑满肠肥的地头蛇的夹缝之中,苟延残喘。
还是跟着眼前这个同样疯狂的少年,在这张名为“广陵县”的赌桌之上,押上自己所有的一切。
去赌一个,她自己都不知道结局的未来。
“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进来。”
陆青言的声音,将她从那片混乱的思绪之中,拉回了现实。
两道身影,从门外那片深沉的夜色里走了进来。
是铁塔和赵老六。
两人一进门,便对着陆青言单膝跪地:“主人。”
陆青言平静地看着他们。
“交代你们的事,办得如何了?”
赵老六不敢抬头,只是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叠早已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双手呈上。
“回禀主人。”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聚宝盆之内,所有的人员架构,职能划分,以及安保布置,都已尽数查明。”
“赌场之内,明面上的护院打手,共计一百二十七人,皆为李家豢养的武师,由一个名叫李豹的李家旁支子弟统领。”
“这些人不足为惧。”
他的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凝重。
“真正棘手的,是藏在暗处的那三十六名供奉。”
“这些人,大多都是些亡命的江湖散修,或是被官府通辑的悍匪。李家以重金将其招揽,平日里深居简出,只在赌场出了大事之时方会现身。”
“每一个人手上都沾着不止一条人命,心狠手辣,远非寻常武师可比。”
陆青言接过那叠纸张,仔细地翻阅着,上面不仅记录了那些供奉的姓名,籍贯,甚至连他们各自擅长的武功路数,平日里的喜好,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做得不错。”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了铁塔的身上。
“你呢?”
铁塔抬起头,将一份同样厚实的密报呈到了陆青言的面前。
那份密报之上,没有人员架构,没有安保布置,只有一笔笔触目惊心的帐目。
“……屠户大刀张,因欠赌债三百两,将其祖传的三间铺面,连同城郊的十亩良田,以五十两纹银的价格,抵押给了赌场。”
“……乡绅赵员外,其独子沉迷赌博,一夜之间输光了所有家当,最终以赵家大宅的地契,换回了一条性命。”
每一条记录的背后,都代表着一个家破人亡的悲剧。
陆青言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苏婉清就坐在一旁,因为陆青言没有避人的缘故,她也看到了几条帐目。
她出身商贾世家,见过的肮脏与龌龊远比寻常人要多得多。
但她从未见过如此系统性,如此大规模,如此不加掩饰的掠夺。
这已经不是在做生意了,这是在吃人。
铁塔又说道:“属下还查到,所有被赌场强行收走的田产与铺面,其地契,都并未在县衙的户房之中进行过任何的登记。”
“它们就象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而这些田产,每年所产出的粮食与利润,则会通过一些我们尚未查明的秘密渠道,被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一个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
苏婉清的心猛地一颤。
她看着陆青言,眼睛里充满了骇然。
她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
陆青言对着铁塔与赵老六摆了摆手:“辛苦了。”
“你们先回去,约束好手下的弟兄,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是,主人。”
他们对着陆青言重重一抱拳,然后离开了。
大门被重新合上。
烛火摇曳,将屋内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之上拉得很长。
陆青言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婉清,那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彻底看穿。
苏婉清被他看得心中有些发毛。
终于,陆青言开了口。
“苏小姐,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苏婉清看着陆青言,有些难以置信。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
陆青言伸手盖在那两份密报之上。
“动了它,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你我都一样。”
苏婉清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分量。
“你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地方豪族,是一张盘踞在东山郡数十年,早已盘根错节,水泼不进的利益之网。”
“是那些郡守府里至今依旧安然无恙的实权官员。”
“更是一个练气修士,和他背后的整个青云剑宗。”
“苏小姐,我陆青言烂命一条,家里只有一位老父。”
“可你不一样。”
“你背后是整个苏氏商行,是你那远在江南,依旧对你虎视眈眈的两个弟弟。”
“你确定要为了我这盘前途未卜的赌局,押上你所有的一切吗?”
苏婉清被陆青言说得心神摇曳,她知道,陆青言这是在给她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她可以现在就走。
带着她苏家的全部身家,带着这些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胆寒的秘密,退回郡城,甚至退回江南。
从此与这广陵县,与这个少年再无半点瓜葛。
这是最理智,也是最安全的选择。
可是……
她的脑海之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在河堤之上,那个少年对着那数千名欢呼的百姓许下承诺时,那副充满了强大自信的身影。
浮现出他那句掷地有声的话。
“他自己,就是势。”
苏婉清没有说话,她看着陆青言,眼神里满是挣扎与动摇。
陆青言同样回应着她的眼神,丝毫不让。
许久,她只是对着他微微地福了一福。
“陆大人。”
“夜深了,婉清也该回去歇息了。”
她说完,不再有半分的停留,转身走出了这间公房。
背影决绝,且不带一丝一毫的留恋。
陆青言看着那扇被重新合上的房门,看着那在门缝之中,最后消失的那一抹湖蓝色的裙角,脸上却无半分的意外。
他吐出了一口浊气,然后走回了书案之前,拿起一支饱蘸了浓墨的狼毫,铺开一张空白的奏疏。
在那张奏疏的顶端,写下了一行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大字。
《陈广陵之弊,固郡府之本疏》。
他看着窗外那轮被乌云屏蔽了半边的残月,脑子开始疯狂地转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