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李府,后花园。
李玄风正坐在凉亭之内,随意地将手中的鱼食,洒向面前那片碧波荡漾的池塘。
一条条色彩斑烂的锦鲤,在他的脚下疯狂地争抢着。
曾被陈铁山用了杖刑,又被陆青言的新政彻底赶出了县衙捕房的李家远亲——李松——就象一条狗般,跪伏在了凉亭之外的青石板路上。
他不敢抬头,只是将自己的额头,死死地贴在那冰冷而又坚硬的地面之上,用一种充满了谦卑与敬畏的姿态,等待着那位神明的垂怜。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直跪到了日上三竿。
他身上的衣衫早已被露水和汗水浸湿,但他不敢有半分的动弹。
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是他报仇雪恨,重新爬回那个权势世界的唯一机会。
终于,在他几乎要因为脱力而昏厥过去的时候。
那个如同天籁般的声音,从凉亭之内传了出来。
“说。”
只有一个字。
李松那颗早已沉入谷底的心,瞬间便被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所填满。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病态的谄媚。
“仙师大人!”
他的声音干哑,似有小刀剌着嗓子。
“小的……小的有要事禀报!”
“小的知道,城里有几个死心塌地跟着那个姓陆的小杂种的贱民,整日里在茶馆酒肆,街头巷尾,为他说好话,编排一些朗朗上口的快板童谣,愚弄百姓,坏了您的名声。”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馀光,偷偷地观察着李玄风的脸色。
“您看……要不要小的去替您教训教训他们,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也让那些被蒙蔽的愚民们知道知道,在这广陵县,谁才是真正的天!”
李玄风没有说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那片因为争抢而泛起无数涟漪的池塘之上,那些锦鲤的生死,比眼前这个人的死活要有趣得多。
许久,他才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有意义吗?”
李松一愣,随即,几乎是嘶吼着,将自己那早已在心中排练了无数遍的说辞给喊了出来。
“有!当然有!”
他手脚并用地膝行到凉亭的边缘,那张脸上写满了急切。
“仙师大人,您有所不知啊!那姓陆的小子,他如今所有的权势,所有的威望,都来自于那些愚民的拥戴。”
“只要我们能让那些贱民们感到恐惧,让他们不敢再为那小子说半句好话。”
“那他那套所谓的新秩序,便会不攻自破。”
“我们这么做,可以有效地干扰他,让他分心,让他疲于奔命!”
“更可以让这广陵县所有的百姓都看清楚……”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在这广陵县,与您作对,到底会是什么下场!”
李玄风终于转过了头,目光落在了李松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
他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渴望与疯狂的眼睛,然后发出一声轻笑。
“无所谓。”
“随便你。”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继续将手中的鱼食洒向池塘。
李松跪在原地,将那六个字,在自己的脑海之中反复地咀嚼了数十遍。
无所谓。
随便你。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在他的脑海之中轰然炸开。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这哪里是无所谓?
这分明是仙师对他这位最是忠心耿耿的奴仆,所降下的旨意!
这是默许!
“多谢仙师恩典!多谢仙师恩典!”
他对着李玄风的背影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都磕得地板“砰砰”作响。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躬着身子,倒退着,一步步地退出了这座后花园。
……
屠户巷的清晨,总是比别处来得更早一些。
当第一缕天光刚刚刺破东方的鱼肚白时,巷子里便已是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猪肉铺的伙计们光着膀子,将一头刚刚宰杀完毕的肥猪用铁钩挂起。
巷口卖炊饼的张老汉也早早地支起了他的小摊,那新出炉的炊饼,散发着诱人的麦香。
他的孙女丫丫,则乖巧地坐在摊位后面的一个小马扎上,手里捧着一本林婉儿送给她的,已经有些卷了角的《三字经》,用稚嫩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认真念着。
“人之初,性本善……”
巷内,正在例行巡逻的独眼汉子吴勇,听到这清脆的读书声,脸上露出了一丝柔和的笑容。
就在此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巷子外传了过来。
紧接着,一个他永生难忘的声音在巷口炸响。
“张老头,还有那个小贱人,给老子滚出来!”
吴勇的脸色瞬间一变。
他猛地回头,只见李松此刻竟带着十几个李家家丁,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了巷口。
“砰!”
他一脚便将张老汉那小小的炊饼摊整个踹翻在地,热气腾腾的炊饼,混合着滚烫的炭火,滚落了一地。
正在念书的丫丫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李……李大爷……”
张老汉吓得魂飞魄散,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跪倒在李松的面前,拼命地磕着头。
“您……您这是做什么呀?小老儿……小老儿哪里得罪了您……”
“得罪?”
李松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一脚便将张老汉蹬翻,然后用那只沾满了泥水的靴子,狠狠地踩在了张老汉的老脸上。
“你没错,错的是你们跟错了主子。”
巷内,吴勇看到这一幕,怒火“腾”地烧了起来,他朝着巷口的方向猛冲了过去。
“李松!”
“你又想做什么?!”
李松抬起头,当他看到吴勇那只独眼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的狰狞。
“做什么?”
“独眼龙,上次有陈铁山那个莽夫护着你,算你走运。”
他将脚从张老汉的脸上挪开,然后用那柄沾满了炊饼面粉的木棒指着吴勇。
“今天,我奉玄风仙师之命,来清理门户!”
“你,还敢拦我?!”
吴勇没有再跟他废半句话。
回答他的,是吴勇的刀。
“锵!”
然而李松这次带来的都是李家护院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
吴勇虽然悍不畏死,一身沙场杀伐之术更是凌厉无比,但双拳难敌四手。
他刚刚砍翻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家丁,便被数根从四面八方砸来的刀枪棍棒给砸中了后背。
“噗!”
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都向前跟跄了好几步。
紧接着,更多的棍棒与长刀,如同雨点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最终,他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了那片冰冷的血泊之中。
李松走到他的面前,一脚便踢到了他的肩上。
然后,他用那只靴子狠狠地踩在了吴勇的胸口之上,脸上是病态的狞笑。
“狗东西,还敢反抗?”
他从地上捡起一柄沾染了血污的棍子,高高地举过了自己的头顶,对着吴勇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住手!”
一声凄厉的哭喊。
张老汉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从地上爬了起来,死死地抱住了李松的大腿。
“老不死的,滚开!”
李松嫌恶地一脚,便将他踹飞了出去。
就在这混乱之中。
倒在血泊之中的吴勇,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那个早已被眼前这血腥一幕,吓得呆若木鸡的丫丫,发出了一声咆哮。
“跑!”
“快跑!”
“去找……陈总捕头!”
这一声怒吼瞬间惊醒了那个早已吓傻了的小姑娘。
她看着倒在血泊之中,不知生死的吴勇,又看了看那个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眼中充满了决然的爷爷。
她不再有半分的尤豫。
她转过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县衙的方向一路狂奔。
“想跑?!”
李松正准备追上去,一道苍老的身影却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张老汉。
他象一头发了狂的野兽,用自己的头颅狠狠地撞向了李松的小腹。
“噗嗤!”
一声闷响。
一名站在李松身后的家丁,用手中的长棍,从背后捅穿了张老汉那瘦弱的身体。
张老汉缓缓地倒了下去。
但他那双老眼,却始终死死地盯着孙女逃离的方向。
他那双干枯的手,更是死死地抓着李松的脚踝。
……
丫丫哭着,跑着。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跤。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停。
她要去找陈总捕头。
终于,在她的力气即将耗尽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县衙大门,看到了陈铁山的身影。
“陈……陈伯伯……”
她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充满了悲痛与绝望的哭喊,然后,便一头栽倒在了那冰冷的石阶之上。
巷内,血腥气扑面而来。
七八名李府的家丁,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抱着自己的骼膊或大腿,痛苦地哀嚎着。
他们的兵器散落一地。
巷子的中央,吴勇单膝跪地。
他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深可见骨的伤口,那柄早已卷了刃的官刀,被他拄在地上,支撑着他那早已摇摇欲坠,却依旧不肯倒下的身躯。
在他的脚下,还躺着两具李家家丁的尸体。
而在他对面,还能勉强站着的,只剩下四五名同样浑身带伤的李家家丁,和一个脸色煞白,色厉内荏的李松。
“上!都他娘的给老子上!”
李松的声音尖利。
“他……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谁能砍下他的人头,赏银百两!”
那四五名家丁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再次举起手中的武器,朝着吴勇合围了上去。
当陈铁山带着他手下十多名弟兄赶到屠户巷时。
看到的,是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吴勇倒在血泊之中,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看就快不行了。
而那个平日里最是和善,总会偷偷塞给他们几个热炊饼的张老汉,则早已没有了气息,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瞪着天空。
“吴勇——!!!”
陈铁山发出一声悲痛欲绝,不似人声的怒吼。
李松看到陈铁山,非但没有半分的惧怕,反而嚣张地用那柄沾满了鲜血的棍子指着他。
“陈铁山!”
“我乃是奉玄风仙师之命,清理门户!”
“你还不快退开?!”
回答他的,是陈铁山的刀。
“噗!”
一颗充满了惊骇与不甘的大好人头冲天而起。
陈铁山冲到吴勇的身边,将他那尚有馀温的身体,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此刻,他虎目含泪,仰天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