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清河两岸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河风带着微凉的湿意,吹在人的脸上,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陆青言站在一段河堤之上,负手而立,他穿着一身便于行走的灰色劲装,脚下蹬着一双黑色的靴子。
在他的身旁,苏婉清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湖蓝色骑装,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高高束起,显得英姿飒爽,利落干练。
两人身后,泾渭分明地站着两拨人。
一拨,是陆青言掌权之后新任的县衙工房主簿张德全,以及几名县衙工匠。
他们一个个都穿着官服,手中捧着各种图纸和堪舆仪器,脸上带着几分拘谨,正围在张德全身旁,听他讲解着什么。
而另一拨人,则是苏婉清从郡城带来的苏氏商行的专业团队。
为首的是一个须发皆白,身材瘦削,但一双眼睛却无比锐利的老者。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短打,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河道,一言不发,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大师气度。
他便是苏氏商行专为此次修堤请来的大工匠,鲁兴,人称鲁大师。
此人在整个东山郡的水利行当里,都是说得上话的泰山北斗级人物。
“陆大人,您看。”
县衙工房主簿张德全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河堤设计图呈到了陆青言的面前,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朱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数据。
从河堤的高度、宽度,到地基的深度,再到护坡的角度,每一处都精确到了寸。
甚至连每一段河堤需要用到的石料、木桩、乃至民夫的数量,都估算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张德全指着图纸,唾沫横飞,脸上写满了得意。
“大人,这便是下官与手下人熬了七个通宵,赶制出来的清河大堤修缮总图。”
“您看这里,城西的响水湾,我们计划将堤坝整体加高三尺,再用三合土夯实,足以抵御百年一遇的洪水。”
“还有这里,下游的石门村地势低洼,我们准备深挖引水渠,再辅以水闸,汛期泄洪,旱时引水灌溉,一举两得。”
“整条防线,共计三十七里,预计用时五个月,耗银四万八千两,绝对能为您修出一条固若金汤的百年大堤!”
这番话说得是激情澎湃,信心十足。
陆青言虽然是个外行,但看着这张图纸也不由得暗自点头。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旁响了起来。
“纸上谈兵。”
一直沉默不语的鲁大师走了过来。
他连看都未看那张图纸一眼,只是伸出那只布满了老茧的手,朝着河道下游,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河湾处遥遥一指。
“陆大人,图是好图,可惜是坐在屋里想出来的图。”
“你且看那处烂泥湾。”鲁大师的声音不疾不徐,“那里的河床看似平坦,实则水下三尺,便全是淤泥,土质松软如豆腐,用这图上所说的传统夯土打桩法,如同在沙上建楼。”
“平日里看着稳固,可一旦大水冲刷,水流渗入地基,只需一夜,那三尺高的堤坝便会轰然垮塌,甚至比不修还要凶险。”
张德全脸上的得意凝固了,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了猪肝色。
“这……这不可能!下官……下官派人去勘测过,那里的土质……”
鲁大师没有理会他的争辩,只是将目光又移到了另一处水流湍急的拐点。
“再看那回龙拐。”
“此处河道狭窄,水流最是凶猛。”
“图上所标注的汛期冲刷力至少算错了三成,按照现在这种护坡设计,不出三年,那石砌的护坡就会被水流硬生生掏空,届时,缺口一开,势不可挡。”
鲁大师说到这里,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凝重之色。
他的手指落在了图纸上,那条连接着清河主干道,看似毫不起眼的细小支流上。
“最凶险的,是这里。”
“这条支流,平日里细若游丝,看似无害。但据老夫所知,每逢大旱之后的暴雨之年,山洪暴发,这条支流便有季节性倒灌的风险。”
“一旦发生倒灌,那山洪便会如同一柄尖刀,从我们防线的背后狠狠地捅上一刀。届时,整条防线,将从内部被彻底瓦解。”
“如此巨大的隐患,这张设计图中竟是只字未提。”
鲁大师每说一句,张德全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等到鲁大师三句话说完,他的脸上已经再无半分血色,额头上更是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身后的那几名县衙工匠,更是羞愧,一个个都将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张德全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几句挽回一些颜面。
“鲁……鲁大师,您说的这些,都只是……只是您的推测……我们……我们是有数据支撑的……”
“数据?”
鲁大师闻言,终于转过头,用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瞥了他一眼。
“老夫修了一辈子的河堤,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老夫的眼睛就是数据。”
这一眼看得张德全心中一颤,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整个场面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尴尬。
陆青言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没有去斥责张德全等人的办事不力,更没有去附和鲁大师的权威。
他只是走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张德全那因为羞愤而微微颤斗的肩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张师傅,不必介怀。”
他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声。
“你们能在七日之内为我赶制出如此详尽的图纸,这份辛劳与用心,本官都看在眼里。”
“鲁大师经验老道,法眼如炬,能为我们指出这些我们未曾察觉的隐患,这是好事,是我们广陵县的福气,我们正好借此机会,向鲁大师和他手下的团队好好学习。”
他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
张德全和他手下的那几名工匠,原本还满心的羞愤与不甘,此刻听到陆青言这番话,心中的那股气瞬间就消了大半。
“你们先去一旁。”陆青言对着张德全等人吩咐道,“就这三个问题,与鲁大师的团队好好地切磋一番,拿出最终的方案来。”
“记住。”
陆青言顿了顿,声音变得郑重起来。
“技术上的事,没有官大官小,只有对错之分。”
“谁对,就听谁的。”
“是,大人!”
张德全等人心中的芥蒂烟消云散,他们对着陆青言重重地作了一个揖,然后主动捧着图纸,走到了鲁大师面前,脸上带着谦卑的求教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