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楼的雅间之内,苏婉清举起果酒,然后一饮而尽。
陆青言也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与她隔空一敬,同样饮尽。
“陆大人。”
苏婉清站起身,脸上的微笑收敛了些许。
“婉清初来乍到,尚需安顿,就不多叼扰了。”
“明日辰时,我会带人来到县衙,关于河堤工程的具体事宜,届时再与大人详谈。”
“好。”
陆青言点了点头。
苏婉清对着陆青言微微一福,便转身离去。
陆青言没有立刻离开,他只是站在窗边,看着苏婉清下楼,然后从阴影中窜出了两三个人影护住了她。
一辆马车驶来,她乘着马车,离开了望月楼。
待到苏婉清离开之后,陈铁山才走进了房间
推开房门,陆青言看到他的脸上满是凝重。
“公子,那个女人信得过吗?”
“我知道你信不过她。”陆青言的声音很平静,“事实上,我也信不过。”
陈铁山看着陆青言,脸上写满了不解。
“公子,既然信不过,又为何要与她合作?”
“那苏家是江南来的过江龙,根基深厚,行事更是出了名的不择手段,我们与她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啊。”
陆青言笑了笑:“铁山叔,你只看到了虎会吃人,却没看到虎的爪牙,同样可以为我所用。”
……
福运来客栈。
苏婉清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手中的那杯热茶已经换了三次。
苏大侍立在她的身后,同样是满脸的凝重。
“大小姐。”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此举……是否太过冒险?”
苏婉清没有回头,她只是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声音也如同那月光一般。
“冒险?”
“苏大,你告诉我,我现在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苏大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大小姐说的是事实。
苏家的老太爷苏景城如今是整个苏氏商行说一不二的掌舵人,他身体硬朗,手段更是老辣,只是骨子里终究是个透着传统的旧派商人。
在他眼中,女儿家,终究是要嫁出去的。
这苏家的万贯家财,理应由两个儿子来继承。
大小姐苏婉清虽自小便展露出了远超男儿的经商天赋,为家族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她终究是个女子。
尤其是她的那两个弟弟,如今都已长大成人,并且都非庸才。
他俩在江南总行那边渐渐开始展露头角,拉拢人心,苏婉清在苏家的处境,便变得越发的微妙与尴尬起来。
她知道,父亲偏爱儿子。
她也知道,自己再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父亲那根深蒂固的观念。
与其在那座早已没了自己位置的宅院里与两个羽翼渐丰的弟弟明争暗斗,最终落得个被当成联姻工具,远嫁他乡的下场。
不如放手一搏。
于是,在三个月前,她主动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将她那份嫁妆提前支取一半,作为她北上经商的本钱。
给她三年时间,让她来这人生地不熟的东山郡,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若是成了,她赚得的所有利润,都归她自己所有,从此与江南总行,再无瓜葛。
若是败了,她便会立刻返回江南,从此收心,安心接受家族为她安排的任何事。
这是一场豪赌。
赌一个女儿不必弱于男儿的未来。
苏老太爷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最终答应了。
或许是出于对女儿最后一丝的愧疚,又或许他根本就不认为她能成功,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让她彻底死了心。
于是,便有了她此次的东山郡之行。
苏大知道,大小姐此行名为开拓市场,实则是背水一战。
她带出来的是她全部的身家性命,是她未来数十年人生的全部赌注。
她不能输,也输不起。
可东山郡,又岂是那么好闯的?
“孙德胜那群老狐狸,早已将郡城之内所有的利益都瓜分殆尽。”
苏婉清的声音冷得象冰。
“他们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暗地里却早已联起手来,处处给我使绊子,下套子。”
“这一个月来,我们谈了十几笔生意,哪一笔不是在最后关头被他们给搅黄了?”
“再这么下去,不出半年,我们带出来的这些本钱,就得被他们给活活耗死在这郡城之内。”
苏大的拳头死死地握紧,指节都捏得发白。
“那……那我们也不能就这么把宝,全都压在那个陆青言身上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
“大小姐,您别忘了,我们这次的目标可是李玄风。”
“此人是青云剑宗的弟子,即将筑基成功,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若是能攀上他这棵大树,我们苏家在东山郡,才算是真正地站稳了脚跟。”
“可现在……”
苏大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担忧。
“我们若是帮了陆青言,动了那五万两的河堤修缮款,那便是彻底地得罪了李家,得罪了李玄风。”
“若是那李玄风日后真的筑基功成,携仙师之威归来,到时候他肯定要清算,第一个便不会放过我们。”
“到那时,我们在这东山郡怕是……再无立足之地了。”
……
望月楼中,陈铁山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公子,那苏婉清不是傻子。”
“她既然知道李玄风是我们的大敌,又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冒着得罪李家的风险,来帮我们?”
“这其中,必然有诈。”
陆青言解释道:“她不是在帮我们,她是在自救。”
“你以为,她现在在郡城的日子很好过吗?”
陆青言冷笑一声。
“商场可残酷得很,她一个外来的女子,想在一群早已吃得脑满肠肥的地头蛇嘴里抢食,那群人会让她好过?”
“所以,她没有别的选择。”
“往前一步,是悬崖。”
“退后一步,是火海。”
“既然横竖都是死,那为什么不赌一把?”
……
福运来客栈。
苏婉清缓缓地转过身,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燃起了一团火焰。
“苏大,你说的都对。”
“我最初的计划确实是李玄风,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为何?”
苏婉清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走到雅间角落里的书案前。
书案之上,躺着一叠墨迹未干的纸张。
她伸出手指,在那叠纸张之上抚过。
“你只看到了他如今的根基浅薄,看到了他与李玄风之间那看似无法逾越的实力鸿沟。”
“可你看到这个了吗?”
苏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纸张之上用小楷誊抄出来的标题。
《拨乱反正之策》。
“我在那个陆青言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一种李玄风没有的东西。”
苏婉清回想着在望月楼上,那个少年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她的心中便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
“李玄风是未来的真龙,这一点我不否认。”
“可他这条龙终究还未起势,他所有的威风,都来自于他背后的青云剑宗,来自于他那个外门长老的师傅。”
“说到底,他是在借势。”
“而那陆青言……”
苏婉清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意。
“……他自己就是势!”
……
望月楼。
陈铁山听得是云里雾里,他挠了挠自己的头,脸上写满了困惑。
“公子,我还是不太懂,您就跟我说句实话,那婆娘到底图啥?”
陆青言看着陈铁山那副憨直的模样,哑然失笑。
他知道,跟陈铁山讲这些官场商战的弯弯绕绕,无异于对牛弹琴,他索性换了一种更直接的方式。
“铁山叔,我问你。”
“你想不想让你手底下那二十多个兄弟,以后顿顿都能吃上肉,人人都能穿上新衣,家里的婆娘孩子,都能挺直了腰杆,在这广陵县城里过上好日子?”
“想!做梦都想!”陈铁山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钱从哪儿来?”陆青言反问。
陈铁山一愣,随即有些尴尬地说道:“县……县衙的俸禄……”
“俸禄?”陆青言摇了摇头,“那点钱够干什么的?连给兄弟们换一身象样点的兵器都不够。”
“我们要做事,要做大事,就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而那苏婉清,她手里有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她有钱,有粮,有专业的工匠和帐房。”
“有了她,我们修河堤便能事半功倍。”
“有了她,我们日后要做的许多事才能有最坚实的后盾。”
“所以,我们不是在与虎谋皮。”
陆青言的眼中,闪铄着精光。
“我们是在……驯虎!”
……
福运来客栈。
苏大依旧是满脸的担忧。
“大小姐,可是……可是万一,我们赌输了呢?”
“那个陆青言他毕竟根基太浅,他如今所有的权势,都来自于郡守张承志的支持,若是张承志倒了,或是调走了,那他……”
“我没得选。”
苏婉清的眼神中迸射而出的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我必须赌。”
“赌他能在这场风暴之中站稳脚跟。”
“赌他能成为我苏婉清在这东山郡,在这片被那些老狐狸们把持了数十年的铁板之上,唯一一个可以信赖的盟友。”
“赌一个……翻身的机会!”
……
望月楼。
陆青言脑中思绪万千。
实力。
归根结底,一切的权谋,一切的算计,都必须创建在绝对的实力之上。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只要他能将这河堤修好,只要他能将这广陵县的秩序彻底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便能借着这股庞大的官气,一举冲破那道无形的瓶颈,从【吏】境晋升,到那时,他体内的力量将会发生一次质的飞跃。
他甚至隐隐地感觉到,只要自己能坐上这广陵县令的位置,那传说中的【筑基】之境,对他而言也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一个筑基期的县令。
陆青言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
朝廷会如何看待这样一个存在?
那高高在上的仙门,又会如何看待这样一个存在?
“铁山叔。”
陆青言的声音,将陈铁山从沉思中唤醒。
“传我的令。”
“明日一早,叫上张师傅他们,等苏婉清来了之后……”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
“……我们去清河,勘测河道,这一次,河堤要开始修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