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效考评暂行条例》推行的第一天,县衙的效率不升反降。
户房主簿刘希,公然带头,以“核对帐目事关重大,需反复确认,不可贪功冒进”为由,一整天,只“核对”完了三户人家的田亩。
刑房的主簿,则以“案情复杂,需仔细研究,不可轻率定论”为由,一本陈年旧案的卷宗,从早到晚,翻来复去,连第一页都没看完。
其他的吏员们,更是有样学样。
整个县衙,都陷入了一种诡异又充满了默契的“慢动作”之中。
他们不吵不闹,不反对,不抗议。
你不是要量化积分吗?
好啊,我们做。
但我们做得“仔细”,做得“认真”,做得“负责”,做得龟速。
他们就象一群经验丰富的老乌龟,将头和四肢都缩进了那层名为“规矩”和“流程”的硬壳里,任凭你陆青言的“绩效”长鞭如何抽打,我自岿然不动。
他们用这种方式,进行着一场集体示威。
他们在向陆青言,也是向整个广陵县宣告:你那套新玩意儿,在我们这儿,玩不转!
面对这种几乎凝成实质的软抵抗,陆青言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不急,不躁,不催,不骂。
每日,他只是准时来到公房,在那张属于典史的公案后安然坐下。
他也不看书,也不喝茶。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衙门里的每一个人。
在他的面前,则摆着一本厚厚的簿册。
簿册的封面上,用杀气腾起的笔迹写着三个大字——【功过簿】。
谁来了,谁没来。
谁在做事,谁在聊天。
谁的案头堆满了卷宗,谁的桌上只有一杯清茶。
陆青言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一笔一划,将这些人的名字和行为,清清楚楚地记录在那本【功过簿】上。
这种沉默又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凝视与记录,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人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意。
整个县衙,都笼罩在一种压抑而诡异的氛围之中。
僵持,持续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的上午,陆青言知道,箩卜加大棒的方法要改改了。
他需要一根更粗的“胡萝卜”。
他再次找到了正在为河堤工程愁眉不展的县令钱炳坤。
“钱大人。”陆青言开门见山,“河堤工程,迫在眉睫。但如今,县衙吏治不畅,人心懒散,若不加以雷霆手段,只怕要误了郡守大人交托的工期啊。”
钱炳坤一听这话,急得差点跳起来:“青言贤侄!你说得是啊!可……可这帮老油条,本官也骂过了,催过了,你的《条例》也推行了,可他们就是不动弹,本官……本官也没办法啊!”
“大人莫急。”陆青言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光有惩戒,没有激励,终究是下乘之道。”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下官恳请大人,从李家那五万两罚金之中,暂且预支一千两白银,作为我广陵县‘吏治改革激活资金’。”
“一千两?!”钱炳坤吓了一跳,“这……这笔钱,可是郡守大人钦点,要用来修河堤的!若是擅自挪用……”
“大人误会了。”陆青言笑着解释道,“此非挪用,乃是‘投资’。”
“我们拿出这一千两,设立‘绩效奖金池’,就是要用白花花的银子,去砸开这帮老油条的硬壳,让他们亲眼看到,什么叫‘干多干少不一样’。”
“只要能激励起他们的干劲,让清查帐目之事顺利进行,那后续的河堤工程,才能真正地走上正轨。”
陆青言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才是对郡守大人,最好的交代。”
钱炳坤的眼珠,飞快地转动着。
他不得不承认,陆青言这番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工程延误,最需要的就是看到进展。
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别说是一千两,就算再多一些,他也只能赌这一把了。
“好!”钱炳坤一拍大腿,下定了决心,“就依贤侄所言,我这就批条子,你拿去帐房,支一千两银子出来。”
当天下午。
一则新的告示,再次贴在了县衙门口,那份《绩效考评条例》的旁边。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却又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为激励先进,特设‘绩效奖金池’,首批注入白银一千两!凡本月积分排名前十者,皆可按积分比例,瓜分此奖金!”
一千两白银!
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明晃晃地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这一下,整个县衙,彻底骚动了起来。
如果说,之前的“末位淘汰”,带来的是恐惧和压力。
那么现在,这摆在面前的一千两白银,带来的就是最赤裸裸,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第一个被这股贪婪之火点燃的,是一个名叫赵申的年轻书吏。
赵申,二十出头,寒门出身,是凭着一手漂亮的字迹,才勉强在县衙的文印房,谋了个抄抄写写的差事。
他为人老实,做事勤恳,但因为没背景,没靠山,常年被那些老吏员呼来喝去,每个月,也只能拿到那点微薄的俸禄。
而他的家中,还有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每日的汤药钱,就象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条例推行的这几天,他其实早就想动了。
他年轻,有的是力气,熬上几个通宵,整理几十本卷宗,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他不敢。
他怕自己一旦成了那个“出头鸟”,就会立刻遭到刘希那些人的集体排挤和打压。
可现在……
一千两白银!
那白花花的银子,仿佛就在他的眼前晃动。
他只要能拿到哪怕一成的奖金,那也是一百两啊,足够他母亲数年的汤药费了。
一边是虚无缥缈的“同僚情谊”,和那可能会来的打压。
另一边,是能救母亲性命,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
这个选择题,还需要做吗?!
对于他们这种没有背景的人来说,人生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是在赌。
他几乎可以确定,在自己出头之后,一定会面临来自刘希的打压。
但他没有办法,他现在只能赌陆青言会保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