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县衙门口,那面平日里用来张贴官府告示的巨大墙壁前,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不仅仅是县衙的官吏,就连许多路过的百姓,都被吸引了过来。
因为,墙上贴着的那份告示,太大了。
那是用最大号的字体写在上面的,生怕有人看不见。
《广陵县县衙吏员绩效考评暂行条例(试行)》
奉广陵县县令钱大人谕,为整顿吏治,激励先进,提高公务效率,确保河堤工程顺利进行,特制订本条例,即日起施行。
第一条:量化积分制。
凡县衙公务,皆予以量化。
例:清理旧档一本,积一分;核对田亩一亩,积两分;协助缉拿盗贼一名,积五分;提供有效线索,破获陈年旧案一桩,积十分……具体积分细则,另行张榜。
第二条:奖惩挂钩制。
自本月起,县衙所有吏员之奖金、补贴,不再按人头、按资历平均发放。
每月初,由典史房负责统计上月所有吏员之积分,并进行排名公示。
所有奖金,将设立“奖金池”(县令钱大人特批),按照个人积分占比,进行分配。
换言之:你干的活多,积分高,这个月拿的钱,就可能是别人的几倍。你若怠慢公务,积分为零,则分文无有。
第三条:末位淘汰制。
每月积分排名,末三位者,除扣罚当月全部奖金外,另扣罚俸禄三成,并于县衙门口,张榜通报批评。
凡连续三月,积分排名垫底者,本官陆青言,将亲笔为其书写考评批语,连同其三年考绩,一并打包,以加急文书,上报东山郡郡守张承志大人处,建言:予以裁撤!永不录用!
这份条例,就象一颗惊天动地的炸雷,在平静了数十年的广陵县衙,轰然炸响。
它将所有人都逼到了悬崖边上。
那些原本倚老卖老,喝茶看报,每日只知磨洋工的老油条们,在看到这份条例的瞬间,如遭雷击。
他们可以不怕钱炳坤那通不痛不痒的臭骂,但他们怕自己辛辛苦苦熬了一辈子的铁饭碗,就这么被砸了。
他们更怕陆青言那个杀千刀的,真的会把那份写满了“劣、庸、懒、散”的考评批语,递到郡守大人的案头上去。
而那些有能力,有干劲,却因为没有背景,没有资历,而常年被打压、被排挤的年轻吏员们,在看到这份条例时,眼中却瞬间迸发出了饿狼一般的炽热光芒。
凭本事吃饭!干得多拿得多!
这简直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规矩。
一股名为“内卷”的风暴,在这一刻,无可阻挡地席卷了整个县衙。
城南,一处隐蔽的酒楼雅间内。
户房主簿刘希,刑房主簿,工房主簿等几个县衙里的“实权派”,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还有其他几名这几人的铁杆支持派,表情都不太好看。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
一个长期跟着他们的老吏员,将手中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咬牙切齿地低吼道:“这姓陆的小杂种,他是想断了我们的活路啊!他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
“是啊!什么他娘的绩效考评,他这是想让我们这些老家伙,跟那些刚入行的小年轻一样,去跑腿卖命吗?老子的腰还受着伤呢!”
“刘主簿,您倒是说句话啊!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咱们……咱们跟他拼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刘希的身上。
刘希端起酒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脸上,却没有半分慌乱,反而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容。
“拼?”
“我们为什么要自己动手?”
他缓缓放下酒杯,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扫过在场的众人。
“这姓陆的,确实有两下子。他这套规矩,釜底抽薪,恰好打在了我们的软肋上。”
“但我们现在要是跟他硬碰硬,正好就中了他的计,给了他杀鸡儆猴的借口。”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年轻些的吏员急切地问道,显然是被那“末位淘汰”给吓住了。
刘希冷“哼”一声,他看着众人,不紧不慢地分析道:“你们慌什么?他那套规矩,看着吓人,其实,就是一个空架子。你们以为,他真能凭着这一纸空文,就让我们乖乖听话吗?”
他指了指在座的几位主簿,说道:“你们怕什么?你们是县衙各房的主事,手底下管着一帮人。”
“我问你们,这县衙里,从书吏到杂役,有一个算一个,谁的身家,谁的家眷亲族,不捏在我们手里?谁敢不听我们的招呼,去给他陆青言卖命?”
“就为了他那点虚无缥缈的‘奖金’?几个小钱而已。谁要是敢去领,他以后还想不想在这广陵县混了?他家里的老娘,地里的田,还想不想要了?!”
这番话,说得是无比霸道。
在座的众人,听完之后,心中那点慌乱,瞬间就安定了一些。
是啊!
他们怕什么?
这广陵县衙,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
谁敢为了陆青言画的那张大饼,就背叛他们这个经营了数十年的“利益共同体”?
“至于我们自己,”刘希的语气,愈发地轻篾,“我们怕不发那点奖金吗?我们缺那点钱吗?我们背后有李家撑着,他那点俸禄,我们还看不上眼。”
“怕被他扣罚俸禄?更是可笑!他敢扣,我们就敢不上工!看最后,是谁更着急!”
“最可笑的,是那个‘末位淘汰’!”刘希嗤笑一声,“你们真以为,他把我们的考绩报上去,郡守大人就会为了他,把我们这几个实权主簿,全都给裁了?”
“到时候,整个县衙都得瘫痪!郡守大人最看重的‘河堤工程’,还怎么进行?他陆青言,拿什么去跟郡守大人交代?他这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刘希的眼神扫过那几名年轻一些的吏员:“我们几个只要不走,你们还怕什么?”
经过刘希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在场的所有老油条们,都恍然大悟。
对啊!我们怕个鸟!
他陆青言,不过是个空头司令。
他所有的计策,都创建在“有人替他干活”的基础上。
只要我们所有人,都不配合,都不干活,他那套所谓的《考评条例》,就是一张废纸。
想通了这一点,所有人的脸上,都重新露出了那种有恃无恐的笑容。
“刘主簿高见!”
“没错!我们就不干!看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刘希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端起酒杯。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对抗。”
“而是……继续拖!”
“不就是积分吗?不就是奖金吗?我们不要了!俸禄扣就扣了,还能饿死我们不成?我们现在,要比之前更能拖!更会拖!”
刘希说得是语气铿锵:“大家要记住,我们背后是李家!”
“他让我们查帐,我们就慢慢查,一笔一笔地查,一本一本的地磨!他让我们抓人,我们就慢慢抓,三天能办完的案子,我们拖他十天!”
“他不是要修河堤吗?我们就让他修不起来!他不是想在郡守面前立功吗?我们就让他处处碰壁,寸步难行!”
“他陆青言,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是整个县衙!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人,能掀起多大的浪来!”
一个老吏员担忧地说道:“可是……就怕下面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穷鬼,被那点赏钱迷了眼……”
“那就让他们去!”刘希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子,敢第一个站出来,跟我们所有人作对。”
“只要有人敢冒头,我们就集中所有的力量,把他给我往死里整!杀鸡儆猴!我看以后,谁还敢不听话!”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
他的声音,变得阴狠。
有人突然发问:“那我们要拖到什么时候?”
“拖到李府的那位玄风公子,回来的时候!”
“我倒要看看,他这套凡俗的狗屁规矩,在修真者那无坚不摧的剑锋之下,还管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