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申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从自己的座位上,抱起了一摞积压已久的陈年旧档,走进了文印房那间最偏僻的屋子。
当天晚上,县衙里,只有一间屋子,彻夜亮着灯火。
第二天清晨。
当刘希等人依旧踩着点,悠哉游哉地晃进县衙,准备开始新一天“磨洋工”的时候,却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
只见在典史房的门口,赵申,那个平日里最不起眼,最沉默寡言的年轻书吏,正捧着厚厚的一叠,已经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卷宗,恭躬敬敬地站在那里。
而陆青言,则亲自从房中走出,接过了那叠卷宗,仔细地翻阅了一遍。
“不错。”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赵申的目光,充满了赞许。
“赵书吏,一夜之间,整理旧档三十七本,核对无误,按例,共计三十七分。名列昨日积分榜第一。”
紧接着,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陆青言转身,从公房中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他没有回避任何人。
他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个装满了银子的布袋,亲手交到了赵申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斗的手中。
“这是你的。”
陆青言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遍了整个庭院。
“按条例,奖金按月结算。但,本官今日,可为你破例一次。”
“这是十两白银!”
“是你昨日一日之功,所得之赏钱!”
十两白银!
这几乎是赵申三个月的俸禄了。
赵申捧着那沉甸甸的钱袋,只觉得仿佛在做梦。
他“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对着陆青言,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多谢大人!多谢典史大人!”
而这一幕,就象一块巨石,狠狠地砸进了县衙这潭平静的死水之中,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所有围观的吏员,眼睛都红了。
尤其是那些和赵申一样,家境贫寒,有能力,却常年被排挤的年轻吏员。
他们的心中,仿佛有一团火,被瞬间点燃。
凭什么?!
凭什么他赵申干一天,就能拿我们三个月的钱?!
就因为他肯熬夜?
我他娘的也肯啊!
就因为他肯干活?
我比他更能干!
那股被“不公”压抑了许久的怨气,和那股对“金钱”最原始的渴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他们看向刘希那些老油条的眼神,第一次,变了。
不再是畏惧和顺从。
而是冰冷的,充满了敌意的审视!
你们这帮老东西,自己不干活,还想拉着我们一起混吃等死?断我们的财路?
去你妈的吧!
第二天,县衙里挑灯夜战的身影,一下子,多了七八个。
第三天,这个数字,变成了二十多个!
整个县衙的风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开始了两极分化。
日月轮转,又是五日过去。
广陵县衙,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那份由陆青言亲手制定的《绩效考评条例》,如同一条无情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每一个官吏的身上,也象一堆最诱人的蜜糖,吸引着每一个饥渴的灵魂。
整个县衙,被这根“胡萝卜加大棒”,彻底分化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
一方,是以户房主簿刘希、刑房主簿张德为首的“老油条”联盟。
他们依旧奉行着那套“拖字诀”,每日踩着点来,到点就走,手里的公务,能拖一天是一天。
对于那点奖金,他们嗤之以鼻;对于那扣罚的俸禄,他们毫不在意;就连那月底的“张榜批评”,他们也仗着脸皮厚,浑然不当回事。
他们就象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等着看陆青言的笑话。
而另一方,则是以文印房书吏赵申为首的“新兴卷王”集团。
自从赵申那一日,当众领走了那十两白银的巨额赏钱之后,那些同样出身寒门,有能力,有干劲,却苦于没有门路,常年被压制的年轻吏员们,彻底疯狂了。
什么同僚情谊?什么人情世故?什么逼迫威胁?
在能让老娘吃上饱饭,能让孩子穿上新衣的白花花的银子面前,全都是狗屁!
于是,县衙里挑灯夜战的身影,越来越多。
文印房里,抄录卷宗的声音,彻夜不绝。
户房里,为了一个田亩核对的任务,几个年轻书吏,差点打破了头。
刑房里,一桩失窃的小案子,刚一报上来,就被两三个年轻捕快,抢着要去侦办。
“内卷”,这个词,被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演绎得淋漓尽致。
短短数日,县衙积压了数年的陈年旧档,竟被清理出了近三成。
这种诡异而高效的景象,让钱炳坤乐开了花,却让刘希等人,如坐针毯。
县衙,户房。
刘希阴沉着脸,坐在自己的公案后。
他看着那些曾经对自己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的年轻吏员,如今,一个个都用一种看“懒鬼”、看“绊脚石”、看“挡人财路者”的冰冷眼神,扫过自己这边。
那种被孤立,被排斥,被整个时代抛弃的感觉,让他心中的怨毒与恨意,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
他知道,再这么下去,不出一个月,他这个户房主簿,就要被彻底架空了。
那些年轻人,会直接绕过他,将整理好的帐目,送到那个姓陆的小子面前,去换取他的积分和赏钱。
到那时,他刘希,就将成为一个毫无用处的摆设。
不行!
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必须反击!
必须用雷霆手段,将这股歪风邪气,狠狠地给打压下去!
他眼中闪过一丝毒辣,对着自己身旁,那两个同样在“磨洋工”的心腹老吏员,招了招手。
三人凑到库房一个偏僻的角落,开始窃窃私语。
“刘……刘主簿,那姓陆的小子,现在风头正劲,连县尊大人都向着他。我们……我们能怎么办啊?”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吏员,满脸愁容。
“是啊,那帮小兔崽子,现在眼里只有银子,根本不把我们这些前辈放在眼里了!”另一个也跟着抱怨。
刘希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容。
“急什么?”
“枪打出头鸟。”
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那姓赵的小子,不是最能干吗?不是想拿奖金,想疯了吗?”
“好啊。”
“那我们就让他干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