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午,他的典史房,再也无人前来问津。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真的在耐心等待着刘希的好消息。
广陵县衙的老油条们,都在暗中看笑话。
他们都觉得,这位新来的少年典史,上任的第一天,就一头撞死在了县衙这堵无形的“规矩”之墙上。
然而,陆青言等的,根本就不是刘希的卷宗。
他平静地坐在公案后,看似在闭目养神,脑中却在飞速地运转,梳理着眼前的局势。
这个局,很有意思。
棋盘上,至少有三方势力。
第一方,是县令钱炳坤。
他想活命,想保住乌纱帽,甚至想翻盘。
所以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尽快修好河堤,拿出政绩。
因此,在“清查帐目,扫清障碍”这件事上,他与自己的目标,暂时是一致的,他会是自己的“盟友”。
但陆青言很清楚,这个“盟友”并不牢固,钱炳坤之所以表现出合作的姿态,完全是出于自保的需要。
第二方,是平阳李家。
他们吃了大亏,元气大伤,但根基未动。
他们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拖”,拖到郡守张承志的注意力从广陵县移开。
所以,他们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自己查帐,阻止河堤工程的顺利进行。
到时候真的发了大水,那自己这个典史的责任肯定是跑不掉的。
而刘希,就是他们摆在明面上的第一道防线。
第三方,就是自己。
自己的目标,既不是单纯地修好河堤,也不是立刻跟李家拼个你死我活。
自己之所以选择从“清查帐目”入手,也绝不仅仅是为了修河堤那么简单。
修河堤,是迫在眉睫的“阳谋”,是郡守大人盯着的头等大事,谁也不能阻拦。
但是,要修河堤,就必须先搞清楚两件事:钱和地。
钱从哪里来?
李家那五万两罚金自然是大头。
但整个工程的预算、物料的采买、民夫的工钱,哪一笔,不需要从县衙的府库里出?
广陵县这几年的税收到底有多少?有多少被中饱私囊?有多少被李家以各种名目“借”走了?
这些糊涂帐不算清楚,修河堤的钱,就是个无底洞!
地,又在哪里?
哪些河段需要加固?哪些土地需要征用?征用这些土地,又会触碰到哪些地方乡绅,乃至李家本身的利益?
这些都需要从最原始的田亩鱼鳞册和地契文档中,一点点地核对出来。
所以,清查帐目,是修河堤绕不过去的第一步。
这是其一,也是摆在明面上的理由。
而其二,也是陆青言更深层次的目的,就是借着“清查帐目”这把尚方宝剑,来彻底掌控县衙。
如今的广陵县衙,从主簿到书吏,从捕快到杂役,处处都是李家经营多年的影子。
这些人,就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县衙的权力,死死地笼罩住。
如果不能将这张网撕开,不能将这些人彻底打服、打怕,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这县衙里,真正说一不二的主人。
那么,就算他陆青言有通天的本事,有郡守的支持,也休想在这里做成任何一件事。
如果不收拢权力,强行推进修河堤呢?
到时候,物料采买能给你以次充好,民夫征调能给你虚报人数,工程款项能给你层层盘剥。
最后,河堤修得偷工减料,看着光鲜,大水一来,瞬间冲垮。
那所有的黑锅,都会由他这个“主理其事”的典史,和钱炳坤那个“监督不力”的县令,来共同背负。
所以,必须先收拢权力!
这,才是陆青言真正的目标。
他要借此,积攒民望,壮大官印,同时查找李家的破绽。
三方势力,各有算盘。
那么,破局的入手点,又在哪里?
直接动用典史的权力,强令三班衙役去户房抢夺卷宗?
不行,那是莽夫行为,会激化矛盾,授人以柄。
去向郡守告状?更不行。
只会显得自己无能,让张承志失望。
陆青言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地敲击着。
他在思考。
刘希用“规矩”来拖延。
那么,自己要做的,就是用一套全新的,他闻所未闻的“规矩”,来打破他的“规矩”!
……
傍晚,夕阳的馀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陆青言结束了第一天“清闲”的典史公务,缓步走回了陆府。
说是“府”,其实早已不复往日县令府邸的气派。
府门上的封条虽然被撕去了,但那些被郡府卫兵查抄时搬走的贵重家当,却一件也未能回来。
好在,这个家里,最珍贵的东西,都还在。
刚一踏进院门,一股淡淡的药草味,便飘入鼻中。
庭院不大,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那棵老槐树下,一张石桌,一盘棋局。
父亲陆远,正披着一件外衣,坐在石桌旁,凝视着眼前那盘黑白交错的棋局,眉头微锁,似在思索着什么精妙的杀招。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身体也还虚弱,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却消散了许多。
显然,沉冤得雪,让他的精神好了不少。
而在他身旁,身材魁悟如铁塔般的陈铁山,正一动不动地静静侍立着。
看到陆青言回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上,立刻露出了憨厚的笑容,对着陆青言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阵晚风吹过,带着些许凉意。
陈铁山立刻从旁边的石凳上,拿起一件早已备好的厚实外衣,动作轻柔地,为陆远又披上了一层。
“老爷,夜里风凉,当心身子。”
这温馨而宁静的一幕,让陆青言心中一暖。
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县衙里的尔虞我诈,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小小的庭院隔绝在外。
这里,是他的家。
“回来了?”陆远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儿子,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过来,陪为父杀一盘。”
“好。”
陆青言笑着应下,在父亲的对面坐了下来。
棋盘之上,黑白二龙,正绞杀得难分难解。
父亲的白子,虽然看似被黑子围困,在中腹处于守势,但其棋风,却一如其人,端正厚重,防守得滴水不漏,于无声处,暗藏杀机。
陆青言执起黑子,开始续盘。
父子二人,你来我往,棋子落在石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半晌,陆远看似随意地落下了一子,目光却并未离开棋盘,口中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言儿,今日在县衙,一切可还顺利?”
他虽然深居简出,但心思何其剔透。
他知道,郡守张承志将自己的儿子放在典史这个位置上,绝非是恩赏那么简单。
那个位置,是风口,是浪尖,是刀山,是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