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陆青言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不悲不喜,刘希心中也是暗自嘀咕。
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绝非善类。
能凭一己之力,将李家逼到割肉赔款、颜面尽失的地步,能让郡守大人都青眼有加,其心机城府,绝非他这个年龄该有的。
更重要的是,就在昨天深夜,他还被李府的大管家李忠,秘密叫到了府上。
族长李正源,亲自给他下了一道死命令。
“刘希,你是我李家的人。如今家族蒙难,正是需要你出力的时候。”
“那个姓陆的小子,想要查帐,想要动用那五万两白银去修河堤,为他自己,为张承志捞取政绩,你,决不能让他得逞!”
“本族长不要你跟他硬碰硬,我只要你用尽一切办法,不求有功,但求拖延!务必阻止那笔款项被动用!只要拖到玄风回来,我李家,就有翻盘之日!”
“记住,那五万两,是我李家的钱!谁也别想动一分!”
族长的这番话,言犹在耳。
所以,刘希今天来,打定的主意,就是一个字——拖。
你陆青言年轻气盛,你手握大义,你背后有郡守撑腰,这些我都不否认。
但你别忘了,郡守大人远在郡城,而我李家,就在这广陵县!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在这广陵县衙,我有的是办法,用这官场里看不见的“规矩”,把你所有的雷霆手段,都化解于无形。
我看你一个毛头小子,能奈我何?
“刘主簿客气了,请坐。”陆青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不敢不敢,在大人面前,下官站着回话便是。”刘希笑得越发谦卑。
陆青言也不勉强,开门见山地说道:“想必刘主簿也知道,郡守大人离去之前,曾有明示,命本县半年之内,修好清河河堤。”
“是是是!”刘希立刻点头如捣蒜,“郡守大人高瞻远瞩,此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下官举双手赞成,一定全力配合!”
“很好。”陆青言点了点头,“修河堤,事关重大。工程未动,粮草先行。我今日叫你来,便是要你配合,将我广陵县近三年所有的田亩、赋税帐目,全部清点一遍,整理成册,送到我这里来。”
他看着刘希,语气平淡。
“我要知道,我广陵县,到底有多少田,每年,能收上来多少税。更要知道,哪些田产,与李家有关,哪些赋税,流向了不明之处。这些,都是为河堤工程做前期准备,眈误不得。”
刘希闻言,脸上非但没有半点为难之色,反而露出了激动的神情。
他猛地一拍胸脯,大义凛然地保证道:“没问题,大人您放心!”
“清理积弊,清查帐目,这本就是我户房分内之事,下官这就回去安排,一定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的,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的态度,好得惊人。
就在陆青言以为,他会痛快领命而去时,刘希的转折来了。
“只是……”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为难之色。
“只是,大人您有所不知啊。县衙的帐目库房,年久失修,有些潮湿。这三年的卷宗,堆积如山,不少都已经受了潮,黏在了一起。”
“若是强行搬动,恐有损毁。下官的意思是,得先找个晴好的天气,将这些卷宗一本本搬出来,晾晒一番,才好清点。您看……”
陆青言面无表情,只是端起了手边的茶杯。
刘希见他不说话,胆子也大了起来,继续说道:“再者说,只是我户房的人手,也实在是不足啊。他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吏员,前几日为了整理卷宗,迎接郡守大人,已经有好几个累得闪了腰,现在还躺在家里起不来呢。”
“这搬运、清点、核对,都需要人手,下官一个人,也是分身乏术啊。”
他顿了顿,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一拍脑袋。
“哦,对了对了,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这些帐目,大多都与李家的田产、商铺,多有交叉,牵扯甚广。其中更有不少,是李家与县衙的合作项目。”
“这帐目往来,极其繁杂,每一笔,都要细细核对,万万不能出错。这……您知道,得慢慢来。”
“否则,万一核错了,惹得李家不快,那下官……可就万死莫辞了!”
好一个刘希。
好一个花式拖延。
他嘴上把所有的活,都大包大揽了下来,态度好得能当选年度劳模。
可实际上呢?
卷宗要晾晒,人手不够用,帐目太繁杂……
每一个理由,都冠冕堂皇,都充满了“为公家着想”的责任心。
但内核意思只有一个:你想查帐?可以。什么时候能查完?天知道。
这就是无声的对抗。
他把所有的难题,都摆在了桌面上,然后笑眯眯地,将皮球,又踢回给了陆青言。
刘希说完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站在一旁,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和善的笑容,静静地看着陆青言。
整个典史房,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对峙之中。
陆青言不开口,他也不走,就这么耗着。
他笃定,这个新来的少年典史,面对自己这套炉火纯青的“太极推手”,毫无办法。
你能怎么样?
发火?拍桌子?
那我只会比你更委屈。
我可都是为了你好,为了公家好啊!
搬出郡守来压我?
那你更落了下乘。
这点小事都要去麻烦郡守,只会显得你这个典史无能。
时间,就在这无声的沉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陆青言端着手中的那杯茶,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用杯盖,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撇去茶水中的浮沫。
那杯茶,从滚烫,到温热,再到彻底凉透。
刘希的额头上,已经微微见了汗。他脸上的笑容,也开始有些僵硬。
眼前这个少年的平静,让他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心悸。
终于,在将杯中那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之后,陆青言缓缓地放下了茶杯。
他抬起头,看向刘希,脸上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刘主簿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象一潭古井,听不出半点波澜。
“本官,等你的好消息。”
刘希如蒙大赦,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看来,这小子也不过如此嘛。
终究是年轻,被自己这三板斧给唬住了。
“是是是,下官一定尽快,一定尽快!”
他再次躬身作揖,然后迈着他那四平八稳的步子,倒退着,退出了典史房。
看着刘希那自以为得计的背影,陆青言嘴角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