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言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
陆远继续说道:“其次,是平阳李家。”
“李家这次,虽然元气大伤,割肉赔款,丢尽了脸面。但你要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们在广陵县经营百年,关系网盘根错节,如同老树盘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清除干净的。”
“你身为典史,掌管刑名,日后清查旧案,整顿吏治,必然会与他们再次发生交锋。到时候,切记,凡事都要依‘法’而行,要站在‘理’字上。”
“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利用规则,将水搅浑。你万不可凭一时之勇,逞血气之勇,轻易地,就陷入他们为你设下的圈套。”
最后,陆远看着儿子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眼中满是化不开的疼惜。
“而言儿,最最重要的一点,是你自己。”
“你如今,是郡守大人看重的人,但你也要知道,水能载舟,亦能复舟。郡守大人今日能提拔你,明日,也能罢黜你。”
“为官之道,如履薄冰,一步走错,便是万丈深渊。不可恃宠而骄,更不可行差踏错。你要时时刻刻记着,你手中的权力,是用来为百姓做事的,而不是用来谋取私利的。”
“唯有如此,方能行得正,坐得端,不给任何人,留下可以攻击你的把柄。”
父亲的这番话,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是他数十年官宦生涯,用血泪总结出来的“为官之道”、“生存之术”。
陆青言安静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道理,在前世的法务生涯中,他早已烂熟于心。
什么叫程序正义,什么叫滴水不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此刻,从这个世界的、他唯一的亲人口中,再次听到,却别有一番不同的滋味。
他知道,父亲教他的,是如何在这吃人的官场里,“生存”下去。
他端起那碗尚有馀温的参汤,一饮而尽。
一股暖流,从喉间直入腹中,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与体内那股正在修复伤势的青铜官气,交融在一起。
身体的暖意,与伤口的刺痛,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坚定。
第二天天还没亮,陆青言就已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势。
仅仅一夜之间,那些原本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伤口,竟然已经奇迹般地结上了一层厚厚的血痂。
连那条几乎被废掉的左臂,也恢复了些许知觉,不再那么剧痛难忍。
【天命官印】的恢复能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大。
他站起身,走到铜镜前。
他换上了一身代表着典史身份的青皂色官服,腰间,佩上了那柄代表着刑名权柄的长刀。
整个人,显得英武而挺拔。
昨日的伤痕与狼狈,仿佛都只是一场幻觉。
他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自己,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铄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与锐利。
他轻声地,仿佛是在对镜中的自己,又仿佛是在对昨夜的父亲,喃喃自语。
“爹,您教我的,是如何在规则之内,小心翼翼地为官。”
“可这世道的规则,本就已经烂透了。”
“所以,孩儿要做的,不是去遵循它。”
“而是要……重塑它!”
他推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迈向了广陵县衙。
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县衙高大的屋檐,洒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时,穿着青皂色官服的陆青言已经准时出现在了县衙门口。
他没有理会门口差役们那敬畏中带着好奇的目光,径直走向了属于自己的典史房。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原本那间破败不堪、积满灰尘的屋子,竟在一夜之间焕然一新。
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就连那几排巨大的卷宗架,都被细心地抹去了浮灰。
那张属于他的公案上,更是摆上了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和一杯正冒着袅袅热气的香茶。
一个穿着杂役服饰,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厮,正束手立在一旁,见到陆青言进来,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和怯懦。
“小……小人张全,见过陆典史。”
“是你打扫的?”陆青言问道。
“是……是钱县尊大人,昨夜特意吩咐下来的。”小杂役张全不敢抬头,小声回答。
陆青言心中冷笑。
好一个钱炳坤,面子功夫,倒是做得十足。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走到公案后,缓缓坐下。
“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是,大人。”
张全如蒙大赦,躬着身子,倒退着走了出去。
空旷的典史房里,瞬间只剩下了陆青言一个人,和那杯升腾着热气的茶。
他没有去碰那杯茶,也没有去翻阅那些被钱炳坤“贴心”送来的陈年旧案。
他知道,那都是虚的。
想要在这县衙里真正地站稳脚跟,他必须要做事,做一件能让所有人都看到,都无法忽视的实事!
而这件事,就是钱炳坤最看重的——修河堤。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条子上,写下了几个字,然后盖上了自己那枚崭新的典史官印。
“张全。”他扬声喊道。
小杂役立刻从门外跑了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去户房。”陆青言将条子递给他,“将这个,交给户房主簿刘希。跟他说,本官有要事与他商议,让他立刻来典史房一趟。”
“是!”
张全接过条子,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陆青言端起那杯茶,轻轻吹了吹,他知道,自己上任以来的第一场硬仗,马上就要来了。
他要见的这个刘希,可不是钱炳坤那种外来的投机者。
刘希,户房主簿,在广陵县任职超过十年,是本地人,更是平阳李家家主李正源的远房表亲。
整个户房,上上下下,几乎全是他的人。
可以说,广陵县的钱粮赋税,有近半数,都经他之手。
此人,正是李家安插在县衙里,最关键的一颗钉子。
要动他,比动钱炳坤,难上十倍!
陆青言没有等太久。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阵四平八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紧接着,一个四十多岁,面皮白净,身材微胖,脸上永远带着一副和气笑容的中年文士,出现在了门口。
正是户房主簿,刘希。
他一进门,连看都未看这屋里的陈设,便对着陆青言,深深地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笑容更是真诚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哎呀!陆典史!下官刘希,见过典史大人!”
“早就听闻典史大人少年英才,才思敏捷,今日一见,果然是仪表不凡,气宇轩昂啊!有您来我广陵县主理刑名,实乃我广陵百姓之福!”
他嘴上说着奉承的话,一双精明的眼睛,却在不着痕迹地,快速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