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言落下黑子,堵住了白子的一处气眼,脸上却带着轻松的微笑,语气平淡。
“还算顺利。”
“县令大人对我颇为器重,将整顿吏治的重任,都交托给了我。只是,户房的刘主簿他们,都是衙门里的老人了,做事格外稳重,不急不躁。”
“孩儿想查阅近三年的赋税帐目,刘主簿说,卷宗受了潮,需要晾晒,人手也不足,一时间怕是难以备齐。想来,再等个十天半月,卷宗总能整理出来的。”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
可一旁的陈铁山听着,那张脸,却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
他本就是个暴烈性子,最是见不得这种阴奉阳违的龌龊事。
“岂有此理!”
“砰!”
一声闷响。
他那砂锅大的拳头,终究是没忍住,狠狠地一拳砸在了旁边的石桌之上。
坚硬的石桌,竟被他这一拳,砸得微微一晃。
“铁山!”陆远眉头一皱,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陈铁山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收回拳头,但口中依旧怒气冲冲,压低了声音,对着陆青言愤愤不平地说道:“公子!这群老王八蛋,分明就是在消遣您,给他们脸了!”
“什么卷宗受潮,什么人手不足,全他娘的是借口。他们就是不敢得罪平阳李家,怕您查帐,查到他们跟李家勾结的烂事,才故意在这儿跟您耍无赖。”
“依我说,对付这帮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软骨头,就不能跟他们讲道理!”
他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噼啪”的爆响。
“待我明日,挨个儿上他们的府门,去‘请’他们过来当值!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我陈铁山的拳头硬!”
这就是陈铁山解决问题的方式
简单,直接,粗暴。
然而,陆远听完,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这位戎马半生的老部下,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太直了。
“铁山,不可鲁莽。”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不急不躁,“你若动粗,便是逞匹夫之勇。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将把柄,白白送到他们的手上。”
“到时候,他们大可以‘典史纵容手下,殴打朝廷吏员’为名,告到县尊那里,甚至捅到郡守大人那里去。到那时,言儿就算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他从一个为官者的角度,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问题的本质。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眼中充满了忧虑。
“言儿,为父知道,这些人,都是些官场上的老油条。他们不敢明着得罪你这位‘郡守红人’,但同样,也更不敢轻易得罪在广陵县盘根错节数十年的平阳李家。”
“所以,拖,便是他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自保之法,这是一种官场上的生存智慧。”
“用强硬的手段,对付不了他们。可若是跟他们耗下去,只怕郡守大人那边,又等不及。”
“此事,怕是不好办啊。”
陆远虽然清廉,却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的迂腐书生。
他几十年的为官经验,让他一眼就看穿了陆青言所面临的困局。
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面对陈铁山的愤怒,和父亲的担忧,陆青言却只是平静地,从棋盒中,拈起了一枚黑子。
他的手指修长,动作优雅。
“啪。”
黑子落下。
棋盘之上,那条被围困许久的白子大龙,最关键的一处气眼,被这枚看似随意的黑子彻底堵死。
整盘棋的局势,瞬间逆转。
白龙,已成死棋!
陆远看着那枚落在致命之处的黑子,瞳孔猛地一缩。
他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却见陆青言也正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被困局束缚的焦躁,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大自信!
“爹,铁山叔,你们放心。”
他看着棋盘,微笑着说道:“他们有他们的生存智慧,我,有我的游戏规则。”
“他们想拖,也得看我,允不允。”
……
翌日,县衙。
陆青言再次走进了公房。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看书。
仿佛真的在耐心等待户房主簿刘希,将那需要“晾晒”和“慢慢核对”的卷宗,送到他的面前。
一天。
两天。
三天过去了。
典史房,依旧门可罗雀。
除了那个负责端茶倒水的小杂役张全,再无任何一个官吏踏足此地。
刘希那边,更是如同一颗扔进大海的石子,连个回音都没有。
整个县衙的官吏们,都在用一种看好戏的心态,观察着这位新上任的少年典史。
他们都想看看,这位郡守大人眼中的“红人”,到底能撑多久。
终于,在第四天的上午,陆青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没有直接去找刘希的麻烦,而是捧着一叠空白的文书,径直走向了县令钱炳坤的公房。
彼时,钱炳坤正满面愁容地对着一张河堤的草图,唉声叹气。
修河堤的银子是有了,可他手底下这帮人,个个都象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他下了几次命令,要求各方协同,制定前期计划,结果报上来的东西,不是缺这就是漏那,没一个能用的。
他空有县令之名,却连一个主簿都使唤不动,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
一看到陆青言进来,他立刻象看到了救星,连忙从座位上起身,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哎呀!青言贤侄,你可算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大人客气了。”
陆青言微微躬身,将手中的文书,放在了钱炳坤的桌案上。
“大人,下官这几日,闭门思过,深感自己德薄能鲜,怕是……有负大人和郡守所托啊。”他一脸的“惭愧”与“为难”。
钱炳坤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最怕的,就是陆青言这个愣头青撂挑子不干了。
他要是甩手不管了,自己这河堤,怕是到明年也修不起来。
“贤侄何出此言!”他连忙扶住陆青言,一脸急切地说道,“你少年英才,能力卓着,谁敢说你德薄能鲜?是谁?你告诉叔父,叔父给你做主!”
陆青言“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大人,非是下官不愿出力。实在是这县衙里的同僚们,对我这位新来的,似乎颇有微词。”
“下官想要清查帐目,户房刘主簿那边,百般推脱;下官想要调阅旧案,刑房的书吏又说卷宗遗失,正在查找。这政令不出典史房,下官空有大人您的支持,也是有力使不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