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比勋爵的密信如同一片不祥的乌鸦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万里之外,阿尔比恩女王的书桌上。
然而这封浸透着忧虑与警告的信件,并未能立刻扭转这个庞大而古老殖民王国的航向。
王国的决策体系如同一艘生了锈的巨轮,转向迟缓,且充满了对自身航向的绝对傲慢。
在那些终日于议会中高谈阔论的绅士们看来,遥远东方的麻烦,不过是那个新兴“野蛮”王国最后的垂死挣扎。
一个靠着好运捡到些工业皮毛的暴发户,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他们依旧沉浸在“世界霸主”的旧梦之中,给了白洛王国最宝贵的东西时间。
而在白洛王国,雪将时间的价值利用到了极致。她如同一个最高效的棋手,在无声的棋盘上,冷静地落下了她计划中的下一颗棋子。
一个意外打乱了她的步骤。
镜司总部,那座位于首都地底深处、永不见光的建筑内。
影,这位从鱼首领时代起便为王国编织起无形之网的初代暗影之王,在他的办公室内,安静地停止了呼吸。
他的生命,如同他所钟爱的那盏燃烧了整夜的煤油灯,在黎明到来之前,耗尽了最后一滴油。
他的离去没有通知任何人,办公桌上还整齐地摆放着一份关于阿尔比恩王国“王冠之眼”情报部分析的报告,以及一份由他亲笔书写的、推荐下一任镜司司长人选的绝密信函。
这是他为这个他守护了一生的王国,做的最后一件事。
雪亲自来到了这里。她看着躺椅上那个仿佛只是睡着了的瘦削老人,沉默了许久。她没有流泪,只是伸出手,轻轻为他合上了那双见证了太多黑暗与背叛的疲惫的眼睛。
“辛苦了。”她低声说道。
随后,她拿起了那份推荐信。信上只有一个名字:“凛”。
凛是影的得意门徒,也是镜司内部最锋利、也最不受控制的一把刀。
他年轻、激进、手段狠辣,信奉“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在影那套“观察、渗透、等待”的老派情报哲学面前,他不止一次地提出过更为大胆的主动出击方案,却也因此被影压制了多年。
雪在观星台单独召见这位新任的镜司司长。
凛没有象影那样站在阴影里。他直接走到了阳光下,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视着这位比他还年轻的女皇。
“女王。”他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刀锋,“情报不是用来观察世界的,它是用来改变世界的。”
“我需要更大的权限,以及您无条件的信任。”
雪看着他,如同在看一柄渴望饮血的绝世凶器。她知道,这柄凶器一旦出鞘,便再也无法收回。它会为王国带来前所未有的胜利,也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灾难。
但她别无选择,阿尔比恩的压力与日俱增,天枢的盟约尚需巩固。她需要一把能为她在棋盘之外扫清障碍的刀。
“我给你。”
“去吧,用你的方式,让阿尔比恩的狮子,也尝一尝被无形之刃刺穿心脏的滋味。”
一场由凛主导的、更为激进的“主动防御”,在世界的阴影之中全面展开。
凛的第一个目标,是阿尔比恩人赖以为生的殖民地矿场。数以百计的镜司特工,伪装成从天枢神州而来的“契约劳工”,被成建制地送往了阿尔比恩位于遥远大陆的数个大型铜矿与铁矿。他们不象影的时代那样只满足于刺探情报,他们是病毒,是破坏者。
一名伪装成矿井工程师的白洛特工,利用职务之便,“不经意”地修改了一份关于矿井巷道支护结构的设计图纸,只是将其中几个关键节点的承重参数降低了百分之十。
一个月后,在一场看似正常的、小规模矿井塌方事故中,那座年产量占到阿尔比恩总产量近两成的巨型铁矿,其主巷道被彻底掩埋,预计修复时间至少需要半年。
另一名伪装成矿石冶炼师的特工,在矿石运出殖民地之前,将一种由化学学院特制的无色无味的催化剂混入了成堆的矿石之中。
这种催化剂在常温下毫无反应,但一旦进入阿尔比恩本土那高达上千度的炼钢炉中,便会瞬间与铁水中的碳元素发生剧烈的反应。它不会引起爆炸,只会让最终炼出的钢材变得如同饼干般脆弱。
阿尔比恩的造船厂在使用这批“问题钢材”后,连续发生了数起新船在下水时龙骨结构无故断裂的严重事故。阿尔比恩的工业命脉,在不知不觉中被注入了致命的毒素。
凛的第二个目标是金融。
在雪的授意下,王国财政部拨出了一笔秘密资金。
这笔资金通过数十个由大商人易控制的、看似毫无关联的海外商会账户,悄无声息地流入了那些阿尔比恩人所主导的中立城市的商品交易所。
凛的“经济分析师”们如同最狡猾的狼群潜伏在交易所内,他们利用从白洛本土传来的、关于“新技术突破”的或真或假的内幕消息,在棉花、铁矿石以及海运费用的期货市场上掀起了一轮又一轮剧烈的价格波动。
他们时而疯狂买入,推高价格,吸引那些贪婪的阿尔比恩投机商跟风:时而又在最高点瞬间抛售,引发恐慌性的暴跌,将那些跟风者连皮带骨吞噬得一干二净。
无数的阿尔比恩商人在这场由信息不对称所主导的“资本绞杀”中血本无归,宣告破产。
阿尔比恩王国的经济在白洛的价格战与金融战的双重打击下,久违地出现了增长的迟缓。
他们引以为傲的殖民地利润开始大幅下滑,他们本土的工厂也因为原材料的质量问题与供应不稳而频繁停工。
白洛王国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逐渐占据了上风。
而支撑起这场高强度对抗的,正是那条来自东方的、充满了活力与希望的”
火种”生命线。
【天枢学者陈思的日记】
白洛王国历,工业73年,秋。
抵达图灵新城已经整整三年了。
三年,弹指一挥间。
我还清淅地记得,当初和启明先生以及上千名同窗,怀着“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悲壮决心,踏上那艘巨大蒸汽船时的情景。
故土的贫弱与混乱,如芒刺在背。
而白洛王国,是我们眼中唯一的,可以拯救神州的火种。
我们来了。
然后,我们被震撼了。
这里的工厂,比我们想象的更庞大。这里的城市,比我们想象的更繁华。但真正让我们感到敬畏的,是他们的“秩序”与“知识”。
在大图书馆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万物,都可以被拆解为最基础的元素,遵循着严谨的化学方程式。
在南工城的夜校里,我第一次明白,原来驱动那万吨巨轮的,不是什么神秘的巫术,而是被精确计算过的热力学定律。
知识在这里不是被少数人拢断的权力,而是一种向所有人开放的,可以改变命运的力量。
三年间,我们如同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一切。
白天,我们在实验室和工厂里,与白洛的工匠和学者一同工作。他们的务实与严谨,令我辈汗颜。他们从不空谈理论,每一个数据,都必须在实践中得到上百次的验证。
晚上,我们则泡在大图书馆,将那些浩如烟海的知识,一点点地翻译、整理,再通过秘密电报,传回万里之外的祖国。
我们是“火种”。这是启明先生对我们的期望,也是我们对自己许下的诺言。
然而,当三年之期将至,决择的时刻到来时,我发现,火焰,也会有动摇的时刻。
白洛王国太强大了,也太————富足了。这里没有饥饿,没有动乱。只要你愿意遵守他们的规则,努力工作,你就能获得体面的生活。
我的好友李青,一名和我一同前来的机械系高材生,他最终选择了留下。
“阿思,”他在送别的酒宴上对我说,眼中带着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我向户籍司提交了申请。他们————他们批准了。他们给了我一套在西望城的房子,还有一个独立实验室的使用权。我的妻子和孩子下个月就过来。”
我沉默了。
我能说什么呢?我亲眼看到他为了一个齿轮的传动比,在新城的实验室里熬了三个通宵。
他的才华在这里得到了最大的尊重与回报。而回到天枢,等待他的可能只是一间漏风的厂房和永无止境的论资排辈。
“故乡————故乡虽好,”他喝下杯中的烈酒,声音有些哽咽,“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再过我们小时候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他的选择,在“火种”计划的同窗中,并非个例。
近三成的同学,在五年期满后,都选择了留下,成为这个庞大工业王国的一颗新的螺丝钉。
而我,也迎来了我的决择。
因为在一次关于化学肥料的课题研究中,我提出了一个新的合成氨的催化方案,极大地降低了生产成本。
首席科学家算大人亲自找到了我,并向我转达了女王女王的意愿。
那是一个我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条件:王国化学总署的副署长,一座位于“翡翠心脏”中央公园旁的独立官邸,以及,一笔足以让我将任何化学狂想变为现实的科研基金。
“你的才华,不应被任何外界因素所束缚。”
“在白洛,你只需要专注于你的研究。剩下的,一切都由王国来为你解决。”
“回到天枢,你或许能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功臣。但留在这里,你将有机会,成为一名改变世界的伟人。”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走在图灵新城那亮如白昼的街道上,看着有轨电车安静地滑过,看着远处工厂的烟囱喷吐着像征着力量的白烟。
我甚至走进了大剧院,看了一场我早已看过数遍的《西进!西进!》。
当舞台上的开拓者,在新大陆的土地上,插下第一面麦穗旗时,我身边的白洛观众们,发出了发自内心的,震耳欲聋的欢呼。
那一刻,我承认,我动摇了。
但,也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启明先生送我们离开时,眼中的期盼。
我想起了故土那片贫瘠的土地,和土地上,那些依旧在黑暗中挣扎的同胞。
我是“火种”。
火种的使命,不是在温暖的壁炉里,安逸地燃烧。
而是要去到最黑暗,最寒冷的地方,点燃一片,属于自己的,燎原之火。
我拒绝了女王女王的任命。
雪女皇在她的办公室里,亲自召见了我。那是一个冰冷的房间,没有任何多馀的装饰,只有巨大的数据图表和星图。
我以为会看到失望,甚至是愤怒。
但我看到的,只有或许可以称之为“欣赏”的情绪。
她没有强留,甚至没有一句多馀的劝说。
“我尊重你的选择。”她只是说道,“王国从不强迫任何一位,值得尊敬的学者。”
在我离开前,她送了我一份“毕业礼物”。
那不是金钱,也不是荣誉。
而是一份完整的,关于那套合成氨工业设备的,全部设计图纸。以及,一支由十名最优秀的白洛化学工程师组成的,“技术援助小组”的,三年派遣合同。
“去吧。”她最后说道,“让那片古老的土地,也尝一尝,工业的果实。”
我带着这份沉甸甸的礼物,踏上了归国的航船。
我回头,望着白洛王国那片灯火璀灿的海岸线,心中百感交集。
我知道,我或许放弃了一个,成为“伟人”的机会。
但,我也终于明白,我的根,在哪里。
这位精于算计的统治者或许不是一个温情的朋友。
但她绝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真正盟友。
雪合上了桌子上的信件。
陈思没有带走自己的日记,他的日记本就这么开着,仿佛专门给镜司的人看。
有人心疼教育经费打了水漂,没能留下人才:“女皇,这————要不我们追回——
陈思?”
雪瞥了他一眼,那人立刻不再言语。
“放他走。
“我们才有更多的木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