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畅快的笑了几声后,他便擦干了眼泪,全力看着面前的回忆。
果不其然,他们暂时对自己没有反应。
工棚里。
“阿叔,这样刻对么?”
少女的声音带着邀功般的雀跃,轻轻拂去傩面眼框内沿的细小木刺。
“很好。”少昊氏的声音醇厚依旧,带着嘉许。
他忽然伸出手指,虚点向那未点睛的铜铃目位置,“这里,要再往下削薄些”
。
“啊————我看起来好象没什么区别唉。”
“做事要认真,国家正在大力扶持我们这项非遗文化。”
“哦哦。”少女听完后果然表情严肃了起来,可她憋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忍不住笑道,“我想起来村支书爷爷雕的,好歪。”
“别和那个老家伙学坏,你这一副是有点不同的————它要承载某位大傩的精神,还有未来很多很多的艰苦与责任。”
少女抬起头,圆润的脸上满是好奇:“啊?我不太懂————”
少昊氏温和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这副傩面,是要给谁戴呀?”少女继续问道。
少昊氏微微低头,玄黑鎏金的面具遮挡,看不见表情:“一位你少时的故人。”
“小时候?”少女歪了歪头,眼神茫然了一瞬,随即象想起了什么,“是————小时候带我翻墙,偷软糖吃的哥哥吗?”
“正是他。”少昊氏似乎因为这句话沉默了一瞬,轻轻颌首:“可能这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来————但他总会来,以这副傩面为起点,去救赎未来。”
“不会等到我嫁人或者老了吧————”少女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满,“我还想去旅游呢。”
“大概不会太久。”少昊氏宽慰道,“等他看遍一场人间苦痛,去坚定信念“”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摩掌着手中的面具,低下头来。
不过一会,她又好奇地问:“那————这副傩面到底有什么用呀?跟村里其他叔叔伯伯刻的钟馗、开山一样吗?”
“傩之根本,乃天人感应、消解灾疫。”
少昊氏的声音变得悠远,如同讲述古老的偈语,“世人不知灾祸根源,故将诸般天倾地覆、疫病横死、人心鬼蜮,尽皆归于鬼疫”。”
“于是,天地间,自有十二位大傩应运而生,各司其职,吞食不同鬼疫,护持人间。又有万千傩面,分属十二大傩之下,行使不同权能,只不过归根结底,皆为消除鬼疫、还世间以清净。”
“我知道,是有十二兽吃鬼歌,甲作食歹凶,巯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
“记得很清楚。”少昊氏笑了笑。
“村里的每个小孩都会背啦。”女孩对这样的夸奖似乎不屑一顾,手指轻轻抚摸过手中还略显粗糙的原胚:“那,它是哪位大傩座下的?能吞什么鬼疫?”
少昊氏微微侧过头,面具上的重瞳仿佛流转着幽光,他象是在通过这面具体的梦境看向某个更为深远的因果:“名相倒也不必急于揭晓,此中玄机,就留给他自己探寻。”
话音刚落,少昊氏倏然抬头,玄黑面具上那双重瞳,竟精准无比地“看”向了工棚外、呆立在石板路上的打更人。
仿佛他本就在那里,清淅可见。
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从打更人无形的“脊梁骨”窜上“后脑勺”,在这记忆的洪流里,他是“惊梦”的潜入者,也是是纯粹的旁观者,按理说这梦中的少昊氏————不可能看见他。
可他已经记起来了,人总不能被同样的事情吓两次。
他沉默片刻,消化着脑子里听到的内容,并稍作戒备,戒备着少昊氏接下来的动作。
可,少昊氏并未流露任何敌意,他只是无比自然、无比郑重地,对着打更人所在的方向,深深地、躬身揖手一拜。
“诸多辛劳,令君困扰,在下不敢言愧。”
少昊氏的声音穿透寂静的村落空间,清淅、诚挚,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此谢过了。”
“你果然————”打更人微微叹息,放弃反抗的念头。
他明白对方并没有敌意————更重要的是,他也反抗不了。
不过,他此刻已经完全找回了自我,是风伯麾下的干员,是领着公务员工资为人民服务的家伙,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唯一让人难受的是,他好象又要成工具人了。
吐槽归吐槽,打更人强行稳住心神,向前“迈”了一步,声音带着急切和几分久别重逢后的复杂:“你说的那个未来”,是现在吗?”
这个梦中的家伙知道现实发生了什么吗?
如果对方敢说还要再等等,那自己真的会冲上去一拳!
少昊氏直起身,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的壁障,落在打更人无形的“脸”上,颔首:“正是此时。”
“那我该怎么告诉他?”打更人松了口气。
虽然他并不知道齐林具体能做什么,但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职场竞争留到以后,现在他只想知道怎么把消息传达出去,怎么解决当下的灾难。
“我知道了没用,怎么告诉他呢?”
少昊氏似乎早已料到,他抬起手,指向少女怀中紧紧护着的梨黄原胚:“梦境之力,无穷无尽,非言能尽,但,执念所至,心象可达。”
“说人话啊!!”
少昊氏怔了一下,无奈的笑了笑。
“回忆之前草木把这个原胚交给齐林的那幕就行了。
打更人因为“草木”这个名字愣了一愣。
难道是圣女的真名?
但重点不在此处,他“啊?”了一声,有些不敢置信。
“太玄学了吧————”
“都入梦了还谈玄学这回事?”少昊氏揶揄道。
随后他轻笑,“虽然阁下做不到————但幸运的是,以你为引,我们便能得到那位大傩的帮忙。”
打更人倒吸一口凉气。
事情似乎朝着他完全无法意料的方向走了。
上报组织,回去后一定要上报组织————
只是他此刻不再多想,而是开始尽力回忆昨天下午,几人在无名村落中初见圣女那一幕。
天空昏暗起来。
象是有一阵风刮过,刮走了村落中令人鼻尖发痒的干辣椒味,炊烟味,滩面上还未干的染料味————一切还活着的,都轻轻逝去。
这座村落再次孤寂了起来,只有冷冷的削刻木头的声音。
打更人看到了昨天下午的自己,还有那个叫谛听的小孩,还有齐林,一步步靠近削刻傩面的圣女。
他和谛听的样子都如记忆中一般,充满戒备的神色,可齐林却不是————
这个齐林竟然满身都是污浊浓稠的血迹,持着发黑近乎碳化的骨戈,很明显受了极重的伤,然后表情疲惫的,一步步朝圣女走来。
打更人屏住了呼吸,觉得自残形愧。
卧槽,我真不是个人啊,把他想成了竞争对手,还幻想他受了这么重的伤————
打更人猛地闭上眼睛不再看,只是拼命脑补着齐林健全的样子。
他想象那个男人走向圣女,而圣女抬起傩面交给齐林,女孩的目光带着欣喜,期盼和些许紧张,象是白发苍苍,故人重逢。
然后打更人看着齐林迷迷糊糊的,接过了那副傩面。
微阳大厦三十层废墟。
此刻,那走来的女孩象是无边无际大海的一处锚点,死死拉扯着他,不坠入无边的黑暗。
他觉得自己是失血过多产生幻觉了————圣女此刻也安安静静的躺在第九局的研究室内,怎么可能来到此处?
而且,这副傩面到底是怎么到自己手里的?
可齐林还是还是抬起了手,因为那女孩伸出了手,象是要死死抓住他,告诉他什么。
就在这时。
他握着面具的手猛地一松,脸上的肌肉骤然一紧。
他发现自己已经把那副原胚戴在了脸上。
——
令他更惊奇的是,那副原胚仿佛有生命般,如血液流动,融入了他原本那副傩面中。
某种无形的、跨越空间的链接骤然贯通,一股庞大的意念洪流毫无征兆地顺着面具涌入他的脑海,随后他的四肢百骸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修复,修复的过程不是疗愈那般柔缓————而是强行的,象梦一样无序,直接从一副重伤的躯体换成了另一副健全的躯体!
那个穿着靛蓝布衫的少女,身影在破碎的光影中浮现,她圆润的脸上带着熟悉的欣喜和期盼。
与之前在无名村落废墟里递给他时不同,这次的少女,眼神不再迷茫空洞,带着一种纯净的祝福。
而在少女虚幻身影的侧后方,有一个高大、戴着玄黑鎏金面具的虚影,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刺痛了齐林的神经。
“友人啊————去吞食这场灾厄吧,然后,我会将所知的一切,都尽量告知于你————”
“还有————很久不见。”
紧接着,一个名字,一个沉甸甸的、仿佛从远古图腾中走出的名号,裹挟着与之共生、仿佛血脉相融的鬼疫真名,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雷霆,硬生生凿穿了他所有的痛楚与混沌,在他灵魂最深处炸响。
他感受到了自己这副深红色傩面的真名。
【十二大傩:甲作】
【所食鬼疫:歹凶】